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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奇跡嗎?我來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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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怪的名字,沒聽說過。”

    “安眠路99號。我等你?!?br />
    說完,她下線了。真的要去嗎?他有些猶豫,更有些膽怯,他來到窗邊,翻開百頁窗,看到對面大廈上的霓虹燈還在繼續(xù)閃爍,他不會讀唇術(shù),但他現(xiàn)在卻似乎能從那雙紅唇的開啟與閉合中讀出一句話——今夜無人入眠。

    他關(guān)掉了電腦,走出了家門。

    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了,大街上應(yīng)該空無一人,但他卻發(fā)現(xiàn)路上有許多三三兩兩的年輕人,這座城市的夜生活越來越豐富了,誘惑著年輕的心,但卻誘惑不了他的心,他厭惡那些整夜游蕩的人。這些年輕人越來越多,幾乎是成群結(jié)隊了,男男女女都有,發(fā)出喧囂的聲音,為了避開他們,他拐進了一條狹窄曲折的小路。

    小路靜悄悄的,兩邊是緊閉房門的民宅,這里的空氣很好,輕輕的風(fēng)吹過,讓他加快了腳步。他特意看了看頭頂,一輪明月高高的掛著,今天大概是農(nóng)歷十五了,月亮象一面古老的銅鏡,反射出清冷的月光。走著走著,他又想起了圖蘭朵,她該是怎么樣的人呢?他在腦子里勾勒了一個她的形象,漂亮還是平庸?古典還是現(xiàn)代?他想了很久,始終想象不出,腦海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非常模糊,就象隔著一層紗。也許,也許圖蘭朵根本就不是“她”,而是“他”,誰知道呢,大概只是自己一廂情愿地把對方想象成“她”了。

    穿過這條小路,安眠路就在眼前了,他從沒來過這里,只覺得這里非常安靜,沒有路燈,全靠月光才能看清門牌號碼。終于,他找到了99號,失眠咖啡館。

    咖啡館不大,"失眠咖啡館"五個歪歪扭扭的字寫在門楣上,門楣很低,進門時需要低頭,咖啡館建得略低于地面,窗口的下沿已經(jīng)接近外面的人行道了。咖啡館里不用電燈,全用蠟燭,所以顯得昏暗神秘,音響里放著某個古典音樂的詠嘆調(diào),他不懂音樂,只覺得這旋律和聲音有些耳熟,音響的音量被調(diào)得很輕,如絲如縷,要屏著呼吸才能聽清。更重要的是,整個咖啡館里飄蕩著一種奇怪的香味,雖然很淡,但直沖他的鼻息,讓他的腦子有點昏昏沉沉的。咖啡館雖然不算大,但位子卻很多,總共有二十幾張桌子,略微顯得有些擁擠,其中有五六張上有人。他在燭光中站了許久,有些不知所措,他的位置上照不到燭光,臉龐籠罩在黑暗中。

    “先生?”有人叫了他,是吧臺里面的xj,吧臺上只有一根蠟燭,顯得更加黑暗,但卻恰到好處地照亮了xj的臉。她生的還不錯,二十歲左右,個子不高,小巧玲瓏的,給他的印象很好,他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似乎并不介意,繼續(xù)問:“先生請問你要什么?”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出來:“對不起,我是來等人的。”

    “請問你等的是哪位?”她很殷勤地問道。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他慢慢地說:"我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只知道那個人的網(wǎng)名叫圖蘭朵。"“請問你是無名氏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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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知道的?難道她就是?他匆匆回答:“是的,是我的網(wǎng)名?!?br />
    “先生,請跟我來?!彼叱隽税膳_,向里走去,他緊緊跟在她后面,由于地方局促,所以他們靠得很近,從后面看,她的身材相當(dāng)好,是還未完全成熟的那種,就象個女學(xué)生。一邊走,他一邊看著咖啡館墻上的裝飾,全是水粉畫,至少他還能分辨出油畫和水粉水彩的區(qū)別。畫框里畫的全都是人們安睡的場景,有全身的,也有半身和只留出一張臉的,有獨自一人的畫,也有畫了一對男女,有的畫是室內(nèi)的背景,有的則是野外,或者是虛幻的環(huán)境。尤其是中間最大的一張,畫著許許多多的人,也許有幾百個人物,全都站立著,在一片空曠的地方,周圍是巍峨的宮殿式的建筑,天上掛著一輪圓月。但畫中的人卻都閉著眼睛,不知道他們是睡著了還是醒著,他曾經(jīng)學(xué)過美術(shù)的,所以格外多看了幾眼。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xj已經(jīng)把他引到了咖啡館最里面的一張桌子邊,桌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

    “先生,你要等的人就在這里,你們慢慢談吧。”xj轉(zhuǎn)身又退回吧臺去了。

    “請坐。”桌子邊的女人對他說,她的聲音非常悅耳,就象是個唱歌的。

    他慢慢地坐了下來,桌子上有兩杯咖啡,顯然已經(jīng)為他準(zhǔn)備好了,還有一支白蠟燭,白色的燭光象精靈似的跳躍著,正好照亮她的臉。他仔細地端詳著她,她非常漂亮,是的,就象是在舞臺上見到的那種女人,好象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讓人覺得不真實,特別是照在她臉上的燭火不斷閃爍,讓她的臉時明時暗,給人忽遠忽近,忽隱忽現(xiàn)的感覺。越是這樣,他就越是緊張,許久才開始說話:“你就是圖蘭朵?”

    “是?!?br />
    “你好,我是無名氏?!?br />
    “嗯?!彼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對他微微笑了笑,“喝啊,咖啡都快涼了。”

    他象是被命令似的喝了一口,還好,不算涼,還熱著。他不懂咖啡的味道,只覺得喝完以后腦子越來越清晰了,恐怕今晚真的睡不著了。

    “你真的是睡不著才來這里和我見面的?”他問圖蘭朵。

    “是的,不過不僅僅是我和你睡不著,許多人都睡不著。”

    “今夜無人入眠?”他嘗試用她的語氣說話。

    “你明白了?”

    “對不起,還不明白。”他老實回答。

    她又笑了笑:“你總會明白的?!?br />
    “別說這個了?!彼幌牒蛣e人說自己不明白的東西,他又環(huán)視了整個咖啡館一圈,人似乎比剛才多了一些,既有一男一女的,也有一個人獨自淺酌的,甚至還有四五個人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全都好象不知疲倦的樣子,與窗外深沉的夜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又抬腕看了看表,都快十二點半了,原來這個城市里真的有許多人是晝伏夜出的,就象是貓或老鼠那樣的夜行動物,睜著兩只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尖利的光。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圖蘭朵的臉上,她的臉依然在搖晃的燭光中隱隱約約,但是眼睛卻很清晰,就象這咖啡館里其他的人。他終于開口問她了:“你常來這里嗎?”

    “不,偶爾來?!?br />
    “為什么這里叫失眠咖啡館?”

    “因為當(dāng)初開這個咖啡館的人是一個失眠者,他覺得慢慢長夜非常難熬,所以,就開了這個失眠咖啡館,專門為失眠者服務(wù)。”

    “專門為失眠者服務(wù)?”他第一次聽說有這種服務(wù)的。

    “是的,每天晚上十點鐘開始營業(yè),到第二天清晨六點。這座城市里許多失眠者就專門慕名而來在此度過慢慢長夜。”

    “這么說,他們都是失眠者?”他指著周圍的人說。

    “沒錯,他們都是因為失眠而聚在一起的,他們大多數(shù)人原先都素不相識,在這里卻象最好的朋友那樣無話不談。”

    “無話不談?”

    “是的,無話不談,現(xiàn)在,你也是失眠者了,你也可以和我無話不談了?!彼涯樋拷怂?,燭火就在靠近她的鼻尖一寸左右的地方跳動著,他幾乎連她臉上的毛細孔都能看清,他不禁下意識地把身體后退了一些。

    “那么,談些什么呢?”他輕輕地說。

    “比如,談今夜的失眠,談你的過去,談你的愛好,談你的名字?!彼f話的聲音非常輕柔,和著音響里發(fā)出的女高音的音樂聲,飄飄蕩蕩地鉆進了他的耳朵。而咖啡館里所彌漫著的那股奇特的香味似乎略微濃郁了些,讓他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

    “我的名字?”

    “對,就談你的名字吧,你叫什么?”她又繼續(xù)靠近了他,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被燭火映成了鮮活的紅色。

    “我叫——”他忽然停住了,不知什么力量使那兩個到了他嘴邊的字又被他咽了回去,頭疼,頭很疼,突如其來的,讓他想起了什么,他重新睜大了眼睛說:“我叫無名氏。”

    她笑了笑,他能從她的笑中看出她的眼睛里流出的那種失望,她問他:"為什么?"“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說你的真實姓名?你父母給你的名字?!?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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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她步步緊逼。

    是啊,害怕什么呢?他又自己問了自己一遍,不就是自己的名字嗎?他的名字很普通,既不難聽也不拗口,也沒有與眾不同,就象這個城市中許多同齡人的名字那樣,都是父母給的,沒什么見不得人的,為什么不告訴她?為什么不?他一連在心中暗暗問了自己好幾遍,卻沒有答案。絕不是網(wǎng)絡(luò)的原因,許多網(wǎng)友都知道他的真實名字,他一向不介意的,“無名氏”這個名字也只有在和“圖蘭朵”對話的時候才用。

    他回答不出來,只能老實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害怕什么?!?br />
    “今夜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她以命令式的語氣對他說。

    他有些啞然了,于是,他把目光轉(zhuǎn)到了吧臺上,立刻,他和那個吧臺xj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原來她一直看著他們這里,雖然很遠,燭光昏暗,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她的眼睛特別明亮,似乎能說話。

    “你在看什么?”他的圖蘭朵忽然問他。

    “沒,沒看什么。”

    “你在看柳兒吧?”她也把頭扭到了那邊。

    “她叫柳兒?”

    “嗯,你不打自招了?!?br />
    他這才感到自己的愚蠢,他傻笑了一下說:“你認(rèn)識她?”

    “對,我認(rèn)識她,而且,你也認(rèn)識她?!?br />
    “我也認(rèn)識她?”他有些難以理解,他又把頭扭向了吧臺,仔細地端詳著柳兒的臉,柳兒似乎察覺到了,她特意把自己的臉靠近了蠟燭,以便讓他看得更清楚些。他的腦子里仔細地搜索著,搜索自己的記憶里究竟有沒有這張臉,有沒有柳兒這個名字。他苦思冥想了片刻,絞盡了腦汁,覺得的確好象有過一個叫柳兒的女子與他認(rèn)識,大約也確是她那個年齡,也仿佛有這么一張臉曾經(jīng)見過,甚至可以說熟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這一切又好象是從一面斑駁的鏡子里照出來的,銹跡斑斑,難以辨認(rèn)?;蛟S真有過一個叫柳兒的女孩,但他記不清那個女孩長什么樣了,也好象的確有過一張這樣的臉,但他又實在記不清那張臉的名字叫什么了,他的記憶有些亂了。

    他低下了頭,覺得今夜真的很奇怪,眼前這個叫圖蘭朵的女子究竟是誰?而吧臺里這個叫柳兒的女孩又是誰,自己真的認(rèn)識她嗎?

    圖蘭朵繼續(xù)說:“其實,我可以去問柳兒?!?br />
    “問她什么?”

    “你真實的名字啊,她認(rèn)識你,她也知道你的名字?!?br />
    他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覺:“那你為什么不去問她呢?”

    “別人告訴我就沒意思了,我要你親口告訴我?!?br />
    “你真奇怪,你是干什么的?”他問她。

    “我是演員?!?br />
    “演員?你是演員?”怪不得她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象是舞臺上那種感覺。

    “沒什么啦,一般的演員,我可不是那種明星?!彼卣f。

    “你是演什么的?電影、電視、還是別的什么?”

    “我們是一個獨立的劇團,總共只有十多個人,在全國各地演出,走到哪演到哪,話劇、戲曲、音樂劇,甚至歌劇,只要是在舞臺上的,什么都演?!?br />
    “那你們都去過什么地方?”他有了些興趣。

    “天南地北,最遠是西藏和新疆,我們在塔里木河邊給維吾爾人演過音樂劇,我們和他們語言不通,但音樂都能聽懂。我們還在拉薩演過藏戲,在一位老喇嘛的指導(dǎo)下,在一座喇嘛寺廟前的廣場上,我戴著面具,表演白度母女神。”現(xiàn)在她的表情真的很象寺廟里的女神。

    “你們總在這些地方演嗎?”

    “不,城市與鄉(xiāng)村里都有,但我們一般不去正規(guī)的大劇場表演,一般也不做廣告,都是普通的小劇場甚至是學(xué)校里的大教室,更多的時候是露天表演。但人們都喜歡看我們表演,無論是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還是大學(xué)里的教師,所以,一般來說我們的收入還能維持劇團的開銷。”

    “你是女主角?”

    “差不多吧,我演過許多角色,各種各樣的,古代的現(xiàn)代的,東方的西方的?!?br />
    “你真了不起。”他覺得她突然變得有些不可侵犯。

    輕微的音樂聲繼續(xù)響著,那女高音唱得沒完沒了,他和她沉默了片刻。直到她突然問他:“現(xiàn)在幾點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后回答:“快凌晨一點鐘了。”

    她會意地點了點頭:“你還有睡意嗎?”

    “一點都沒有了。”

    “好的,我出去一下,你在這里坐一會兒吧,還有,這里的帳我已經(jīng)結(jié)掉了,你慢慢喝吧?!彼従徴玖似饋?。

    “你去哪里?”

    “外面?!彼噶酥钙岷诘拇巴?。

    “外面是哪里?”他不理解。

    “外面就是外面,月亮的底下?!彼龑λα诵Γ缓箅x開了這張桌子,他這才看清她穿了一身深藍色的長裙,身段果然是一個舞臺上演員的料子,優(yōu)雅地走出了咖啡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他一個人坐著,那個叫柳兒的吧臺xj又給他送了一杯咖啡,他乘著這機會又仔細地端詳著柳兒,她的臉被燭光映得紅紅的,他象研究一幅畫一樣研究著她臉上的一些細節(jié),以便能發(fā)現(xiàn)一些記憶中的內(nèi)容。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立刻就離開了。她真的認(rèn)識我嗎?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又環(huán)視了咖啡館一圈,似乎人更多了,不斷有人低著頭從門里進來,魚貫而入的,居然有了些熱鬧的景象。這個城市里有這么多失眠者嗎?他有些奇怪,很快,咖啡館里所有的位子都被坐滿了,還好,雖然擁擠,但他們都很安靜,保持著秩序與風(fēng)度。他再好奇地往窗外望了望,令他吃驚的是,窗外的人行道路面上有許多人的腳步,一雙雙的皮鞋或運動鞋,男鞋和女鞋,還有童鞋。特別是幾雙紅色的高跟鞋在黑夜里特別顯眼,那些白色的腳裸就象是精美的石膏雕塑一樣裸露著,在水泥路面上愉快地敲打著,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高跟鞋底踩在路面上發(fā)出的悅耳的聲音。

    他有些驚訝,雖然失眠咖啡館已經(jīng)坐滿了,但還是不斷有人走進來。有的人看到坐了那么多人,就失望地搖了搖頭又走了出去,而有的人似乎不以為然,在桌子間尋找熟人,如果找到就和熟人擠在一張椅子上,還有的找不到熟人,干脆就站在吧臺邊喝著咖啡。柳兒的工作看起來越來越忙了,但她好象越忙就越有勁,臉上笑容滿面的,頭上流下了一些汗,沾住了一縷滑落下來的發(fā)絲,顯得別有一番風(fēng)味。

           

    4

    現(xiàn)在,他的桌子上已經(jīng)又坐上兩個人了,他不知道圖蘭朵還會不會回來,他沒法拒絕這些人。第一個人是個中年人,穿一身西裝,顯得很熱的樣子,他沒喝咖啡,在喝紅茶。第二個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看上去活力十足的,卻乖乖地喝著咖啡。

    那個中年人顯得十分健談,一上來就開始和他搭話了:“你是新來的?”

    他點了點頭。

    中年人繼續(xù)說:“我是這兒的常客,今后歡迎常來,時間長了就是朋友了?!?br />
    “謝謝,這里的人怎么這么多?”

    “是啊,今夜這里的人比平時多許多,我也搞不懂?!敝心耆松α松︻^說。

    “你也是失眠者?”他問中年人。

    “當(dāng)然,不然誰會半夜里跑出來,不過,今天我看到了許多新面孔。”然后,這個中年人問身邊的少年,“你也是第一次來?”

    “是的,我也睡不著覺?!?br />
    他有些忍不住了,也開口問那少年:“是因為功課太多了?”

    “不是。”

    “和父母吵架了?”

    “也不是,就是睡不著覺,才出來的。我發(fā)現(xiàn)馬路上有許多人都向這個方向走來,于是就跟著他們,不知不覺來到了這里,看到這個咖啡館的名字很有趣就進來了。”

    “你父母不管你嗎?”

    “他們也睡不著覺,已經(jīng)比我出門前就出去了?!?br />
    中年人插話說:“嗯,也許失眠也有遺傳的?!?br />
    “不,他們過去從不失眠的?!鄙倌贽q解著。

    “還是快點回去睡覺吧,你還小,熬夜對身體沒好處的?!彼P(guān)切地對少年說。

    “是啊,是啊,我女兒今天晚上也睡不著覺,說要一定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我死活不讓她出來,把她反鎖在了家里,學(xué)生可不能逃夜?!敝心耆艘策@么說。

    少年搖搖頭:“可是我呆在家里也照樣睡不著?!?br />
    中年人問:“那你過去有過失眠的癥狀嗎?”

    “從來沒有,過去我每晚睡得都挺好的,今夜是第一次?!?br />
    中年人自言自語的說:“怎么跟我女兒一樣。”

    他也問了一句:“那你明天上學(xué)怎么辦?還能有精神嗎?”

    少年卻滿不在乎地說:“沒關(guān)系,你瞧對面那個邊喝咖啡邊看報紙的禿頭,他是我們校長,他不也在這里熬夜嗎?"”

    他把視線移到了對面,果然有個禿頭,戴著金邊的眼鏡,五十多歲的樣子,拿著份報紙,顯得很有文化。

    “他真是你的校長?”

    “沒錯,還有,坐在他旁邊的是我們教導(dǎo)主任?!?br />
    的確有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禿頭身邊和邊上的人在竊竊私語。當(dāng)他的目光掃到這張桌子的第三個人的身上的時候,令他大吃了一驚,原來是他們單位的經(jīng)理,就是和那教導(dǎo)主任說話的那個,他怎么也在這里?他又仔細地看了看,沒錯,雖然燭光并不明亮,但是他的臉是絕對不會認(rèn)錯的,原來經(jīng)理也失眠了。

    他急忙把目光移開,而且把臉側(cè)了側(cè),以免讓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他也在這里。他的心里暗暗吃驚,怎么今夜似乎許多人都失眠了,難道真的是圖蘭朵所說的“今夜無人入眠”?他有些鬼鬼祟祟地悄悄巡視了整個咖啡館一圈,仔細地看著每一個能夠被他看清的臉。首先他看到了一個本市的足球隊員的臉,沒錯,肯定是那家伙,上一輪的比賽里他還進球呢,原來這人也是個“泡吧”的老手,若是把這個新聞賣給報紙或許能賺點錢。然后,他見到了一個戴著墨鏡的年輕女人,坐得離他很近,他一眼就看出了,她是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主持一個休閑節(jié)目,最近非常紅火的,她似乎是故意不讓人們認(rèn)出來,獨自喝著咖啡,卻終究逃不過他的眼睛。但他的視線掃到了最靠門的一張桌子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一張讓他意外到了極點的臉,那張臉也很熟悉,經(jīng)常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雖然離得較遠,但是那張平日高高在上的臉讓他太過于敬畏了——校長。是的,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是他母校的校長。

    校長坐在最靠門的位子上,顯然他屬于來晚了的人,不斷有人低頭從門里進來,一不小心就會碰到他,但他一點都不介意,只是笑笑。校長好象是獨自一人,與他同桌的人都沒和他搭話,他一個人喝著咖啡,臉上很安靜,悠然自得的,與平時在電視上看到的作報告的他有些不一樣。

    他的腦子有些糊涂了,難道校長也失眠了?也許他們白天工作太忙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只能自己悶頭喝著咖啡。

    咖啡館里的人越來越多了,許多人站著喝著咖啡,過道和走廊里也全擠滿了人,幾乎沒有一點可以活動的空間了。雖然他們都秩序井然,但狹小的空間里到處都是人們呼出的氣,非常的渾濁,令人窒息的感覺,雖然開著空調(diào),卻一點用都沒有,他的后背流下了許多汗。但人們似乎對此不以為然,對炎熱和渾濁的空氣有著很強的忍耐力,平靜安詳?shù)睾戎Х然蜉p聲地談天說地。

    忽然之間,在擁擠的咖啡館里,有人叫了一聲戲,開始了。

    那聲音不太響,但卻非常有穿透力,咖啡館里所有的人都聽清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大約四十歲的男人,他沒有看到男人到底是誰,只是從擁擠的人叢里發(fā)出的。

    “戲,開始了?!?br />
    那個男人又叫了一聲,咖啡館里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甚至包括音響里反復(fù)播放的女高音。然后,人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站起來向門外走去,他們走得不緊不慢,雖然擁擠,但卻沒有亂,依此魚貫地走出了咖啡館的門。第一個走出去的,自然就是坐得最靠門的校長,然后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他的經(jīng)理,還有那些熟悉的面孔,最后,是他身邊的中年人和少年,大約十分鐘以后,整個咖啡館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眼前是空空蕩蕩的,一切又恢復(fù)了寧靜,地上也很干凈,所有的桌椅都還在原地,桌上的咖啡杯們還在冒著熱氣,就象是等待著主人的啜飲一樣,燭火也依舊燃著,只是不再搖晃了,總之沒有那種常見的散場后的一片狼籍。剛才的熱鬧與人叢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就象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一個大房間里,瞬間空曠起來的感覺其實是很糟糕的。他的心里就象是被抽走了什么東西一樣,變得蕩了起來,潮濕而又泥濘,這讓他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有些抖,放下了杯子。再看看窗外的夜色,還是有許多腳步在人行道上匆匆而過,他突然有些害怕。他有了一種被人們拋棄的感覺,他們都走了,卻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這個失眠咖啡館,就象一只待宰的羔羊,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

    正當(dāng)他要站起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柳兒已經(jīng)坐在了他的面前。

    “圖蘭朵呢?”他真的有些著急了。

    “她出去了,今夜不會再回來了?!彼鼗卮穑哪樇茏颖葓D蘭朵略小一些,看起來也比圖蘭朵小幾歲。他重新仔細地看著她,現(xiàn)在空曠的咖啡館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燭火繼續(xù)搖晃著,他的心里暗暗動了幾下。

    “好了,不說她了,說說你吧。”

    “我沒什么可說的。”

    “你叫柳兒?是不是?”

    “一定是圖蘭朵告訴你的。她還告訴了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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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rèn)識我?”他把頭靠近了她。

    她停頓了片刻,然后點了點頭。

    “你真的認(rèn)識我?”他有些不相信。

    接著,她立刻就準(zhǔn)確地說出了他的真實姓名。

    他暗暗吃了一驚:“你認(rèn)識我,我現(xiàn)在承認(rèn)了,但我不認(rèn)識你。”其實他是無法肯定。

    “事實是,我認(rèn)識你,你也認(rèn)識我。”

    “我和你很熟悉嗎?”

    “是的,可以說,非常熟悉?!彼c了點頭,最后四個字從她的嘴里慢慢的說出,帶有一些曖昧的口氣,使得燭光的舞動更加阿娜了。

    “非常熟悉?”他使勁搖了搖頭,然后問,“我想知道我們兩個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十六歲,還是十八歲?”

    “是五歲?!?br />
    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柳兒,你說的到底是十五歲還是五歲。”

    “不是十五,而是五?!彼匾馍斐隽耸终?,把五根手指攤開在他面前。

    “你是說我們五歲就認(rèn)識了?”他接著想當(dāng)然的說,“然后我們六歲的時候又分開了?”

    她搖了搖頭說:“你一定不相信,我們從五歲一直到二十歲都認(rèn)識,中間從來沒有間斷過,我們之間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到我可以說出你后背上長的那顆痣?!?br />
    他不禁嚇了一跳,連這個都讓她知道了,難道?他不敢想了,只能問她:“你是說我們兩個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差不多吧。”

    “除了青梅竹馬呢?我們還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說某種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他不想把話明說。

    “復(fù)雜的關(guān)系?是的,的確是有過復(fù)雜的關(guān)系,畢竟我和你太熟了,幾乎天天都能見到,肯定是會產(chǎn)生復(fù)雜關(guān)系的?!?br />
    “嗯,那么我們之間是否還純潔?我是說,有沒有過分的事情發(fā)生過,在你我兩個人之間?!?br />
    “過分?不,我們是純潔的,很純很純,這是非常好的事情,越是純潔,就越是永恒不變,你說呢?”

    “也許吧。我不知道,可是,我記不清你了,我記不清你的臉,記不清你的名字,記不清你的聲音,記憶里混混沌沌的,難道,是我失憶了嗎?”他有些痛苦了。

    “不,你沒有失憶,你會記起我的,你一定會的?!彼蛩斐隽耸郑プ×四侵话装椎氖?,就象抓住一只瘦骨鱗峋的小貓。

    她的手讓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他輕輕的說:“我相信你,柳兒?!?br />
    柳兒不說話,只是對他會意地微笑著。

    他又想起了什么,繼續(xù)問她:“柳兒,圖蘭多和你很熟嗎?”

    “對,就象姐姐和妹妹一樣?!?br />
    “那么,她向你問起過我的真名嗎?”

    “沒有。問這個干什么?”

    “好的,那么下次如果圖蘭朵向你問起我的名字,那么請你不要告訴她?!?br />
    “為什么?”

    “不為什么,能答應(yīng)我嗎?”

    柳兒點了點頭,她把眼睛靠近了他,那雙眼睛象無底深淵一樣讓他猜不明白:“我答應(yīng)你,無論如何,永遠都不把你的名字說出來,有月亮作證?!?br />
    他笑了起來:“這里看不到月亮?!?br />
    “不,我看到了。”她另一只手的手指指著頭頂。

    他仰起了頭,果然看到了月亮,原來失眠咖啡館的天花板是玻璃頂棚做的,可以直接看到夜空,在夜空的中心,他看到月亮正在云朵中徐徐穿行著。

    正當(dāng)他看得出神的時候,柳兒卻向他笑笑,說:“走吧?!?br />
    “去哪里?”

    “戲快開始了,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到底是什么戲?”他不明白。

    “快走吧。”柳兒站了起來,她的手還被他緊緊攥著,于是她用力地把他拖了起來。他沒想到她的力氣那么大,與她的身軀很不相稱,他跟著她,走出了咖啡館。在出門之前,他又回頭看了失眠咖啡館一眼,空空蕩蕩的桌子,即將熄滅的燭火,還有墻上的畫,畫中那些安睡著的人們平靜的臉龐。

    月亮又躲進了云中,咖啡館外的馬路上,照樣漆黑一片,他費了很大的勁才隱隱約約看出了手表上的時間,快凌晨兩點了。他能聽到從他和柳兒的身邊有許多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此起彼伏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柳兒好象對此無動于衷,依舊快步地向前走去,他們的手還拉在一起,否則他們會走散的。月光明亮了一些,他的眼睛也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他逐漸看清了一些周圍的人。男男女女的,穿著各種衣服,什么樣的人都有,他還是無法看清他們的臉和表情,但他們都很安靜,偶爾有人竊竊私語幾聲,低到只有自己能聽清。他也有些害怕,于是對柳兒說:“我們?nèi)ツ睦???br />
    柳兒回過頭來向他笑笑,卻不回答,黑暗中她的眼睛閃爍著某些光芒,還是象一只夜行的小貓。安眠路的盡頭是一個十字路口,她帶著他拐了彎,其他的人們也在這里拐彎,從路口的其他方向,還有許多人向這里過來,無數(shù)的腳步聲在安靜地夜色中響起,回音繚繞在四周的大樓間,回環(huán)而上,似乎飄蕩到了天上。

    人越來越多,不時有路邊的大樓把大門打開,擁出幾十個人涌進馬路上的人流。人們似乎已經(jīng)不管什么交通規(guī)則了,大家都走到了馬路的中心,混雜著,穿梭著,黑夜里,他看不到一輛汽車經(jīng)過,他想,也許當(dāng)人失眠的時候,汽車總是在做著好夢。又拐了一個彎,另一支人流匯入了步行的隊伍,現(xiàn)在人們似乎不再拘謹(jǐn)了,他們顯得有些興奮,有的年輕人開始奔跑,追逐,大聲地叫嚷,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保持著秩序。幾個路口以后,他發(fā)現(xiàn)馬路上黑壓壓的都是人流,潮水般的向同一個方向奔流而去,就象是節(jié)日里的海洋。路上已經(jīng)很擁擠了,柳兒緊緊的拉住他的手,握得他的手有些發(fā)麻,他們貼得很近,以免被沖散,柳兒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在微笑著。

    終于,他隨著人流抵達了市中心的廣場了,他驚奇的發(fā)現(xiàn),在這凌晨兩點的時分,這座全市最大的廣場上居然全都是人。他們那一股人流就象是一條大江匯入了大海一樣,沖入了人群中。廣場上所有的照明設(shè)施都打開了,燈光通明,照得他的眼睛有些難以適應(yīng)。在黃色的燈光下,他和柳兒在人群中向前擠去,他看到周圍的人們有各種各樣的表情,他們都似乎在期待著什么,雖然擁擠,但不亂,都保持著比較好的風(fēng)度,人擠人的時候也能做到禮讓三先和互相打招呼。而且人們還對女人、小孩和老人特別客氣,主動為他們讓道,所以柳兒走在前面還不太吃力。

    他們用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才擠到廣場的中心,他發(fā)現(xiàn)在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座巨大的舞臺。他很吃驚,因為昨天他路過這里的時候,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舞臺,顯然這個臨時舞臺是剛剛搭建的。無數(shù)的人群擠在這個舞臺四周,從近到遠,整個廣場上的人們都圍繞著它,直到各條通向廣場的大街小巷,人流還在繼續(xù)往這里涌來。

           

    6

    正當(dāng)他站在舞臺的腳下近距離看著舞臺奇特的布景時,突然發(fā)現(xiàn)手中好象少了什么東西,柳兒的手,柳兒的手不見了,柳兒不見了,他的手心里空空如也。他感到自己被什么重擊了一下,柳兒呢,他大聲的叫嚷了起來,再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四周張望,黑壓壓的人群,黃色的燈光,柳兒的蹤影早被人的海洋吞沒了。他覺得今夜不能失去柳兒,他真的著急了,他真的憤怒了,是誰奪走了他的柳兒?他再次用盡全身的力氣高聲叫了起來——柳——兒——柳——兒——聲音穿透了人群組成的墻,直飛天空,在空中盤旋著,悠遠不絕。

    “柳?兒?你叫的到底在柳還是兒?”身邊的一個中年婦女不解地問他。

    “是柳兒,她是我最熟悉最親密的朋友,她和我走失了?!眲偛沤械锰懀纳ぷ佑行﹩×?。

    “原來是這樣,她是你愛的人嗎?”婦女又問他。

    他看著那個長得象他媽媽的婦女,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因為他到現(xiàn)在依然記不起當(dāng)年那個青梅竹馬的柳兒,可是,他又覺得柳兒是真實的,好象柳兒確實是他從小到大唯一的愛人。他終于點了點頭。

    “小伙子,我來幫你找吧。”中年婦女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大聲地叫起來:“柳——兒——”

    她的聲音更加響亮,是標(biāo)準(zhǔn)的女高音,若是能夠從小接受聲樂訓(xùn)練,說不定真能做個歌唱家。“柳——兒——”高高地飛上了天空,又以迅疾的速度墜落下來,天女散花一樣散落在廣場上的每一個角落,這回所有的人都聽清了。

    旁邊又有人插嘴了:“你在叫什么?”

    中年婦女回答:“我在幫這個小伙子找一個叫柳兒的女孩?!?br />
    “噢,我也幫你找吧?!庇谑牵@個人又對著旁邊的一個老人復(fù)述了這句話,老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又對著身后的一個小女孩說了一遍,女孩一聽,緊接著又向身后的人把話傳了下去。就這樣,這句話一個人接一個人地傳了下去,一直傳遍了整個廣場,最后,變成了簡單的幾個字——“柳兒,你在哪里?”

    于是,整個廣場上都響起了這句話柳兒,你在哪里?從所有人的嘴里發(fā)出,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老人的,孩子的,幽雅的,粗俗的,高八度與低八度,就象一首重聲大合唱的歌,如果真要給這首歌起一個名字的話,就叫《尋找柳兒》。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想到,在這凌晨兩點多,自己的一聲高呼會換來廣場上人們的異口同聲的吶喊,他聽到這些呼喊此起彼伏,就象波浪一樣,卻不知疲倦,一浪又一浪地拍打在小島般的舞臺上,拍打在海岸線般的廣場邊緣,又倒灌進了江河似的街道里,向整個城市的腹地奔涌而去柳兒,你在哪里?

    正當(dāng)這個聲音在這巨大的城市上空環(huán)繞的時候,從廣場上的喇叭里傳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戲,開始了。

    又是這個聲音,轉(zhuǎn)瞬之間,廣場上的人們立刻鴉雀無聲了,就連他也屏住了呼吸,把目光鎖定在了舞臺上。舞臺上打起了一盞巨大的燈,燈光通明地照亮了舞臺的一角,整個廣場都能看清那個耀眼的一角。在這被照亮的一角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古裝的女人,她頭上帶著高高的珠冠,潔白的長袖飄逸,七彩的裙裾輕舞,從容不迫地向舞臺的中心走去。燈光跟著她,一直到了舞臺正中,那個女人涂著鮮艷的口紅,臉上也抹了一層白白的粉,盡管這樣,他也一眼看出了她是誰——圖蘭朵。

    她是圖蘭朵,他的網(wǎng)友圖蘭朵,一個多小時以前還和他在失眠咖啡館里說話的女人。她很漂亮,雖然那臉上厚厚的化妝掩飾了她真正的美,但這讓她的舞臺氣息更加濃烈了,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也更重了,宛如是從天上下來的,是從古代的壁畫里走出來的。

    她在舞臺的中心站立著,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掃視著臺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好象在尋找什么,終于,當(dāng)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撞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她看著他,是的,她找到了她所想要找的,她微微點了點頭,誰不知道她是在向誰示意,除了他以外。

    音樂響了,很輕的音樂,但卻足夠每個人都聽清了,是民樂的聲音,好象有笛子,還有笙和蕭,就象她穿的衣服。她開始在音樂中歌唱——

    今夜無人入眠。

    全城難以安眠。

    不眠夜,今夜是不眠夜。

    誰都無法逃脫失眠。

    來吧,全都來到這里。

    來看這場戲。

    獻給失眠者。

    獻給亙古不變的夜晚。

    今夜,我想知道。

    你們中的一個人的名字。

    他真實的名字。

    他,現(xiàn)在就在你們的中間。

    他是誰?

    他是誰?廣場里所有的人都和著她富有激情的聲音一同發(fā)問。那聲音震耳欲聾,讓他脆弱的神經(jīng)難以承受。他盯著圖蘭朵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卻不再看他,她看著廣場的遠方,看著這無邊無際的人群,看著這神秘的夜空。

    出來吧。

    你站出來吧。

    說出你的名字。

    你會得到回報。

    她繼續(xù)放聲高歌著,她的嗓音富有磁性,悅耳動聽,說不清那究竟是哪種唱法,總之這歌聲令人陶醉。擴音器使她的聲音傳了很遠,她的目光依然掃視著遠方。他有些害怕了,她是在說他嗎?還是戲中的情節(jié)?他想后退,但后面是人與人組成的墻,他一步都動不了,他有一種被囚禁的感覺,束手就擒,無力回天。

    今夜無人入眠。

    誰來唱這首歌?

    誰?誰?誰?

    站出來。

    站出來吧。

    說出你的名字。

    唱出你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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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出你的歌。大家又都一齊高呼,他們都很興奮,他們希望聽到那首歌,他們希望那個人能夠站出來,說出自己的名字,唱出他的歌。他在心里問自己:什么歌?他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歌,難道真的是該由他來唱?

    臺上的圖蘭朵威嚴(yán)地看著廣場上的人們,靜靜地等待了幾分鐘,當(dāng)她看到?jīng)]有一個人站出來,于是,她不再唱了,而是在音樂聲中獨白了兩句:

    你不說。

    有人會說。

    音樂瞬間停了下來。接著,他看到舞臺上又亮起了一盞巨大的燈,在燈光下,出現(xiàn)了三個人。旁邊兩個是男人,**著上半身,臉上各自戴著一副“儺”的面具,面目猙獰,張牙舞爪,而且他們的腰間都佩著一把劍。兩人手里都拿著鐵鏈子,鏈子里套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子。女子低著頭,頭發(fā)散亂,看不清她的臉,她穿著一件全身白色的衣服,被兩個男人拖到了舞臺的最前面。

    其中的一個從后面拉起了她的頭發(fā),于是,她的頭抬了起來。

    他驚呆了。

           

    7

    柳兒,那個女子是柳兒,柳兒穿著白色的衣服被鐵鏈子鎖著正跪在臺上。怎么是柳兒,原來剛才柳兒不是走丟了,而是被他們擄走了。他在人群的最前面,清楚地看到了舞臺最前面的柳兒的臉,她也許被虐待過,不,要救她下來,要救她。

    他剛想沖出去跳上舞臺的時候又停住了,他意識到,現(xiàn)在臺上是在演戲,一切都是一場戲,戲是假的,都是假的而已,柳兒不過是戲中的一個演員而已。他不能沖上去破壞了一場好戲,他為自己的懸崖勒馬而慶幸,繼續(xù)站在原地觀看著。

    臺上,圖蘭朵走近了柳兒,兩道光束匯合在了一起,更加耀眼奪目,她高聲地問柳兒:“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

    柳兒看著她,卻不回答。

    圖蘭朵繼續(xù)靠近了她,低下了頭,用另一種溫柔的聲音說:“好妹妹柳兒,告訴我,你那青梅竹馬的朋友的名字?”

    柳兒笑了笑,終于回答了:“好姐姐圖蘭朵,他的名字叫無名氏?!?br />
    他的心里被什么揪了一下,瞬間好象被打倒在地的感覺,原來戲中的那個人真的是他自己,而柳兒還在為他保守秘密。

    臺上的圖蘭朵繼續(xù)追問:“不,柳兒,無名氏是就是沒有名字,他有名字,你知道他的名字,他真實的名字。”

    “好姐姐,他真實的名字我當(dāng)然知道,但是,他不愿意把他的名字告訴你,我答應(yīng)了他,無論如何,不會把他的名字說出口的?!绷鴥旱幕卮鹱屗睦镉幸环N莫名的感激。

    圖蘭朵終于表現(xiàn)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搖了搖頭:“難道他的名字那么重要?”

    “是的,因為月亮已經(jīng)為我作證了,我不能,違背我的諾言?!绷鴥何⑿χ卮稹?br />
    他不禁又抬頭看了看月亮,月亮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云朵的糾纏,向這座失眠的城市放射出清輝。

    “柳兒,你會為他付出代價的。”圖蘭朵狠狠地說,“用刑?!?br />
    旁邊戴面具的男人不知從什么地方拿出來一副刑具,然后把這東西套在了柳兒的手上,接著,兩個男人開始用力地拉起了這東西。他看到柳兒的十指被這東西的竹片擠壓著,扭曲著,變形著,柳兒的雙手在顫抖,她的額頭開始流下汗珠,她的表演太真實了,讓人難以分清真假,以至于臺下有幾個善良的人昏了過去。

    圖蘭朵在一旁說:“柳兒,你受不了這酷刑的,說吧,說出來吧?!?br />
    柳兒流下了眼淚,在強烈的燈光下,那些淚珠晶瑩剔透,而他的眼眶也有些濕潤了。柳兒在極度的痛苦中輕聲說:“放開我,放開我,我說?!?br />
    臺下的他點了點頭,心里暗暗道:說吧,柳兒,只要你不承受痛苦,我的名字無關(guān)緊要。

    圖蘭朵也點了點頭,說:“放開?!?br />
    兩個男人立刻把刑具從柳兒的手上撤了下來,把那根鐵鎖鏈也從她的身上拿走了。

    圖蘭朵繼續(xù)說:“好妹妹,你終于回心轉(zhuǎn)意了,說吧?!?br />
    此刻,音樂又在廣場上空響起了,柳兒點了點頭,然后說:“姐姐,你聽好了,月亮作證,他的名字是——”

    忽然,柳兒飛快地伸出手,從身邊那個男人的劍鞘里抽出了劍,然后,把劍送進了自己的胸膛。

    血流如注。

    他驚呆了,他忘記了這是表演,這只是一場戲,他掙脫了人群,跳上了舞臺,他推開那兩個男人,一把抱住了柳兒。那把劍,還插在柳兒的胸口,血還在不斷地往外噴涌,柳兒的表演相當(dāng)逼真,一動都不動地躺在他的懷抱里。柳兒的身上都是血,他的身上也都是血,血在舞臺上蔓延著,流到了圖蘭朵的鞋子上。

    圖蘭朵的表演也很忘我,她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與痛苦,她看著他和柳兒,接著后退了幾步,不小心摔到了舞臺下面,人們把她攙扶了起來,但她卻沖進了人群中,人們給他讓了一條道,她拼命地跑著,直到跑出廣場,跑進這座城市中的某個盤根錯節(jié)的小巷深處。

    在舞臺上,那兩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已經(jīng)不見了,聚光燈對準(zhǔn)了他和柳兒,柳兒白色的衣服已經(jīng)被染成了紅色,人們想也許是表演用的紅藥水用得過多了。她的頭發(fā)還是披散著,象瀑布一樣垂下,在他的臂彎里。

    忽然,舞臺上又多了一個人,那個人走到了他和柳兒的身邊,然后,對廣場上的人們緩緩地說——“在此處,作者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戲,演完了?!?br />
    他回過頭來,看清了那個說話人的臉,校長,是他的校長。校長說完以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下了舞臺。接著,廣場上所有的人開始散場,來時,象潮水,去時,也象潮水。很快,原先的人山人海已經(jīng)漸漸地蕭瑟,人們又向著各條街道走去,他們回家了。

    十分鐘以后,廣場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除了他和柳兒兩個。巨大的燈依然開著,強烈的光圈籠罩著他們,宛如白晝。

    既然,戲演完了,那么,柳兒也該醒來了,他輕輕地叫著柳兒,柳兒卻還是靜靜地躺著。血,不再流了,他輕輕地把插在柳兒胸口上的劍拔了出來,扔在了地上。他繼續(xù)喚著柳兒,柳兒還是沉默無語,直到,柳兒火熱的身體漸漸地變涼。

    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巨大的廣場上變得死一般寂靜,只有夜風(fēng)肆無忌憚地在廣場中橫行著,拂過他的臉頰,讓他的身體也一同變冷了。

    他依然抱著柳兒,他覺得這只是一場戲,柳兒總會在戲完了之后醒來的,所以,他不擔(dān)心,他一點都不害怕,他相信柳兒會回來的。

    幾個小時以后,巨大的燈光熄滅了,東方的天空中,開始出現(xiàn)了一些紅色的光芒,半邊的天變成了紫色,天空現(xiàn)在美極了,月亮還繼續(xù)掛著,看著他和柳兒。

    今夜無人入眠。

    他自己又復(fù)述了一遍,然后點了點頭,他看著柳兒平靜的臉,他漸漸地開始記起來了。他記得在五歲的時候,有一個叫柳兒的鄰家小女孩,他們從小到大,都在一起,他們共同成長,一起長大,非常熟悉,非常親密,他們有過復(fù)雜的關(guān)系,但卻保持了純潔的接觸。是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百分之百真實,他終于記起柳兒了,一點不漏地記起了她。

    然后,當(dāng)東方的太陽即將在樓群中升起以前,他抱起了柳兒,走下了舞臺,他對柳兒說,你總要走下舞臺的。他們向這座城市的深處走去,趕在夜晚被白晝代替之前。

    戲,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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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么回事,天知道我的那些已經(jīng)丟失了資料和小說“疏散”到多少人的電腦里去了。我累了,于是就下了線。

    幾天以后,我的心里不斷地出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叫馬達的人,坐在公共汽車的座位上,神情迷惑而奇異。我知道是那篇小說在敲打著我了,我時常有這樣的感覺,小說是有生命的,特別是寫到中途的小說,它會自己說話,有時候表示拒絕,有時候則是在輕聲地呼喚,現(xiàn)在,它對我呼喚著。我無法抑制住這篇《隱遁》,于是就寫了下去————如果真的在她旁邊坐下會怎么樣?

    馬達胡思亂想了一通,羅列出了種種可能性,最好的一種是那個女子愛上了她,最壞的一種是那女子當(dāng)場拿出一把刀子捅死了他,處于中間的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最后兩人各奔東西,終究是還形同陌路,本來就是嘛。這種胡思亂想的最終結(jié)果是——馬達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坐下去過沒有,他對這兩個座位產(chǎn)生了莫名其妙的害怕,忽然就象觸電似地跳了起來。

    公共汽車一停下來,馬達就跳下了車,在沿街的地方,他見到一棟西式風(fēng)格的小樓,樓前聚集了許多人,還停著幾輛警車。他本來是不喜歡湊這種熱鬧的,但這一回他好象覺得這可能與自己有關(guān),于是就擠進了人群里。不一會兒,他看到兩個人抬著一副擔(dān)架走了出來,擔(dān)架上是一個死人,看不到臉,用白布蒙著,只是能見到白布下的隱隱血跡。

    周圍的人們議論紛紛,從他們嘈雜的說話聲里,馬達聽出了個大概——原來昨天晚上,這棟樓房里發(fā)生了**案,一個男人,據(jù)說是一個非常有錢的畫家,被人用刀子殺死了。而且有目擊證人說是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年輕女子干的,后來那女子混身是血地向公共汽車站跑去,目擊證人嚇壞了,根本就沒有膽量去追。

    聽完以后,馬達有些嚇壞了,他立刻退出了人群,一個人躲到了一條小巷里,他問自己:難道昨晚公共汽車上的那女子就是**兇手?馬達一陣顫栗,他又豎起了領(lǐng)子,哆哆嗦嗦地向前走去,他走得越來越快,只想著離那座**現(xiàn)場的小樓越遠越好。

    整個白天,馬達就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里游蕩著。晚上,他鉆進咳網(wǎng)吧,在那沒完沒了的連載小說里度過一晚,那小說長得驚人,似乎就是一個不斷循環(huán)往復(fù)的故事,就象是一個圓圈,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馬達忽然覺得自己也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圓圈,一個渴望隱遁起來的圓圈。就這樣,幾天幾夜過去了,雖然白天繼續(xù)在這座城市里游蕩,但馬達再也沒有敢坐公共汽車,他甚至看到公共汽車就有些害怕,生怕那個白衣女人從車門里走下來,用那雙大大的眼睛盯著他。

    但是,馬達依舊在尋找一個能夠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

    直到那個黃昏,他豎著衣領(lǐng)走在街上,在忙碌的人群里,他目光敏銳地向四周掃視,但又在小心地躲避別人的目光。突然,他看到了一身白衣在前頭忽隱忽現(xiàn),馬達的眼睛象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他立刻就跟在了她的身后。雖然四周人很多,但馬達的眼睛相當(dāng)敏銳,跟了一會兒,直到她拐過一個街角,馬達從側(cè)面看到了她的臉。就是她,馬達確定了,上次在公共汽車?yán)锟吹降哪莻€女人就在他眼前了。就在這個時候,她也把頭轉(zhuǎn)了過來,看到了馬達的眼睛。他們對視了片刻,一動不動,就象兩尊街頭的雕塑,只有不間斷的人流從他們中間穿過。忽然,她轉(zhuǎn)過身去,向后面跑去,馬達只見到一身白色在人流里跳動著。他立刻追了上去,人很多,兩個人都跑不快,直到擠出人流,她跑進了一棟幾十層樓高的大廈。馬達緊追不舍地跟在后面,她沖進了電梯,馬達沒有趕上。但幾秒鐘以后,另一部電梯的門開了,馬達也進去了,他不知道她會在哪一層出來,但冥冥之中,他有一種奇怪的預(yù)感,那就是頂樓。當(dāng)電梯抵達頂樓的時候,里面只有他一個人了,他迅速地沖出電梯,向最頂層的走廊里望了一下,一個白色的身影從的視線里一晃而過。馬達立刻追了上去,在他視線的盡頭,那個白色的身影走上了一道樓梯。這里已經(jīng)是頂樓了,馬達明白,再往上就是天臺了。

    很快,他踏上了樓頂?shù)奶炫_。他看到了她,那一身富有誘惑力的白衣,在樓頂?shù)募憋L(fēng)里翩然而動。她回過頭來,黑色的眼睛睜大著盯著馬達。馬達的頭發(fā)亂了,高處不勝寒的西風(fēng)讓他瑟瑟發(fā)抖,他顧不了這些,徑直向她走去。她連退了好幾步,一直退到天臺的最邊緣,眼看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

    “當(dāng)心。”馬達連忙喊了一聲,擔(dān)心她會摔下去。

    她回過頭去向下望了望,從這棟三十層高樓看下去,地面上無數(shù)的人們都顯得如此渺小。馬達也向四周張望著,這座城市真的象是巨樹參天的森林似的,他現(xiàn)在正爬到了其中一棵大樹的樹冠上。黃昏時分的城市已經(jīng)華燈初上,遠方和近處的一切都在一片燈光中閃爍著,與西天的晚霞共映著。

    忽然,她說話了:“我知道你為什么要跟著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他大聲地說。

    “不,我沒有**。”

    “有人看到你**了,你應(yīng)該去自首?!?br />
    她搖了搖頭,表情有些痛苦,一陣風(fēng)吹來,她黑色的頭發(fā)四散開來,她抱著自己的雙肩說:“不,不是我干的,是他自殺的,他抱著我,他把刀子放在我的手里,然后,他抓住我的手,把刀桶進了他自己的胸口,我沒有用力,是他自己這么做的。”

    “你說什么?”

    “請相信我,我是無辜的?!彼难蹨I終于緩緩地溢出了眼眶,從臉頰上滑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衣服。

    看到女人的眼淚,馬達的心立刻就融化了,從小到大,他都受不了眼淚的刺激,他的聲音柔和了下來:“為什么,他為什么自殺?”

    “因為,他只想找到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

    馬達一下子怔住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說:“那,那他找到了嗎?”其實,馬達這句話也是為了自己而問的。

    “不,他永遠都找不到那個地方,所以,他死了?!?br />
    馬達忽然感到被什么重擊了一下,他有些迷惑,也許,是因為她的眼淚。馬達忽然覺得她很可憐,他緩緩地走到了她的身邊。他終于大著膽子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柔軟的肩膀。她抬起頭,兩只神秘的黑眼睛盯著他,馬達的一切都被這雙眼睛融化了,他把她摟得更緊了。

    然后,她吻了他。

    當(dāng)馬達感到她那雙唇冷冷的溫度的時候,她的雙手已經(jīng)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了他。接著,她的身體猛地向后一仰,抱著馬達,從頂樓的天臺上跳了下去。

    三十層。

    她的眼淚在飛。

    從三十層高樓頂上向地面自由落體地墜落,無數(shù)的風(fēng)在馬達的耳邊呼嘯,馬達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她的那雙眼睛。這個時候,她依舊緊緊地抱著他,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你終于找到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了,那就是天堂。

    故事到此為止了,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和“安妮寶貝化”,不過那些后現(xiàn)代后先鋒什么的不就流行這種東西嘛,好歹就湊湊熱鬧吧。而且那頂樓的意象其實也就是論壇的化身,因為網(wǎng)友們通常把論壇里最上面的貼子叫頂樓,貼子的排列還有種樓上樓下的叫法,從頂樓墜落也就是從網(wǎng)絡(luò)上墜落的象征吧。然后我上了線,進入了“云中漫步”,把剛才完成的這些文字貼到了那篇《隱遁》的后面,完成了這篇小說。

    又過了幾天,當(dāng)我重新進入“云中漫步”以后,發(fā)現(xiàn)《隱遁》再一次被提到了論壇的頂樓,我打開了貼子,發(fā)現(xiàn)在我完成的小說后面,那個叫“馬達”的網(wǎng)友又跟了則貼子,那則跟貼的題目是“這不是真相,我討厭你寫的那種東西,讓我來告訴你故事的真相吧?!?br />
    下面是網(wǎng)友“馬達”跟在后面的貼子——當(dāng)馬達坐在公共汽車的座位上反復(fù)地問著自己——“如果真的在她旁邊坐下會怎么樣?”他的腦子里忽然一陣恍惚,似乎有一股什么東西進入了他的體內(nèi)。他又伸出手撫摸著身邊空著的座位,期望還能感到昨天的氣氛。忽然,他的手象觸電了一樣,從座位上抽了回來,然后有些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摸到了一串鑰匙,但是,這串鑰匙并不是他的。事實上,自從他想要找到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以后,身上就從來沒有帶過鑰匙。馬達有些疑惑地注視著這串陌生的鑰匙,這是一個銀色的鑰匙圈,只掛著一把鑰匙,看起來應(yīng)該是房門鑰匙。他把這串鑰匙放在自己眼前搖晃著,銀色的鑰匙圈和鑰匙看起來還很新,并發(fā)出一些淡淡的反光。馬達忽然覺得這搖晃的鑰匙有些象他家老屋里那個巨大擺鐘,那發(fā)出銀光的鐘擺在下面擺動著,讓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覺。別人的鑰匙怎么會跑到他的口袋里?馬達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難道,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瞬間,他的腦子里又閃過一個念頭——昨天他到底有沒有坐下來過?

    想到這個,他有些后怕了,馬達的記憶里一片模糊了,他的眼前只有那串不斷晃動著的鑰匙,幾乎與他記憶里那鐘擺的形象合二為一了,只剩下一片耀眼的白光。終于,他似乎是記起了來,隱隱約約的,昨天在這輛公共汽車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馬達開始相信,他的記憶力原來出了問題,昨天,當(dāng)他在這里面對著那個混身是血的女子的黑眼睛時,他沒有退縮,他沒有逃跑,他并不是一個膽小鬼。事實的真相是——當(dāng)時他大膽地坐在了那個女子的旁邊,是的,他真的坐了下去,沒有半點猶豫。馬達想,關(guān)于他并沒有坐下去,而是擠到了后門的記憶是錯誤的。這概是因為自己長期以來神經(jīng)衰弱的結(jié)果,馬達確信這將導(dǎo)致人的記憶力發(fā)生問題,使之記不清自己做過什么事,他以往是有過類似經(jīng)驗的,這件事再一次證明,人的記憶是不可靠的。

    然后,馬達開始靜靜地回憶事實的真相,也就是昨晚他大膽地坐在那女子身邊以后所發(fā)生的事情。馬達記得那個女子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直到他坐下,也這么盯著他,那眼神讓馬達有些不寒而栗。他想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嘴巴張大著,卻什么話都說不出。

    這時候那女子倒是先說話了:“請跟我走?!?br />
    馬達有些詫異,為什么要跟她走?雖然心里這么想,但他卻對她點了點頭。接著,她站了起來,馬達也站了起來,她的眼睛在暗淡的車廂里閃著幽光,就象是叢林里夜行的小野獸。馬達跟著她,向后門走去,車廂里所有的人都閃向兩邊,幾乎是自動地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道,他們似乎都對女子身上的血感到無比的恐懼。很快,車子就象是專門為她而開的一樣停在了站上,沒有人下去,除了馬達和女子兩個人。他們走下了車,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漸漸地目送著公共汽車的遠去。馬達終于有些反應(yīng)過來了,他輕聲地問她:“你要去哪里?”

    “跟著我走?!边€是這句話,她的聲音非常輕,就象一只貓在叫喚,但傳到馬達的耳朵里就似乎響了許多。他想也許這女子出了什么麻煩,看到那一身的血跡,也許她遭到了襲擊,需要一個男人來保護她。馬達把心中的想法告訴了她。

    她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向前走去。馬達心想她不說話就是默認(rèn)了,自然,如果女孩子遇到受襲的事情一般是不愿意對別人說的,在她們看來也許這是一個污點,還是什么話都不問的為好。馬達跟在她身后走著,看著她那一身沾染著血跡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別的顯眼。他有些害怕,萬一別人看到她這副樣子,而自己緊跟著她,多數(shù)會以為他是個行兇的歹徒什么的。還好,她立刻就拐進了一條非常幽暗的小馬路,兩邊幾乎沒什么燈光,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打攪著這里的清靜。一路上,馬達一句話也沒有和她說,只是非常注意四周的動靜,他想也許那個襲擊她的歹徒隨時都會沖出來,所有的風(fēng)吹草動都讓他心跳加快。最后,他們走進了一棟小小的樓房。走上狹窄的樓梯,樓板發(fā)出可怕的聲音,好象隨時都有可能蹋下來。在三樓,她領(lǐng)著馬達走進了一間屋子,開了燈以后,馬達發(fā)現(xiàn)這房間很小,最多只有十個平方米,呈長條形,只有一個不大的窗戶,外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由于空間所限,房間里只有一張窄床,床的另一頭有一臺電腦。近門處還有一個超大型的冰箱,冰箱上有個微波爐,那么小的房間里卻放那么大的一個冰箱,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

    “謝謝你送我回到這里。”她低聲地說,眼睛依然睜大著。

    “沒關(guān)系,你身上——”馬達向她沾滿血污的身上指了指,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不回答,低下了頭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才緩緩地說:“請別走,等我片刻好嗎?”

    馬達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她打開了一扇小門,原來這小小的房間里還套著一個衛(wèi)生間,她走了進去,然后把門關(guān)上。接著,馬達聽到了水龍頭放水的聲音。她是去洗澡嗎?馬達問著自己。他局促不安地在這斗室里踱著步,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頂上已經(jīng)有些霉?fàn)€了,一些石灰剝落了下來。然后他又走到了窗邊,打開窗向外看了看,外面都是些墻和樹叢,只有夜空能看得清。一股冷風(fēng)襲來,馬達又急匆匆地關(guān)上了窗。

    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越來越大,馬達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這是曖昧的水聲,馬達突然想到了逃跑。他走到了門前,把門打開,但是,他沒有出去,又把門關(guān)上了。過了一會兒,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停了,他又鎮(zhèn)靜了下來。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女子走了出來,她披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浴衣,把自己的身體裹地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她的頭發(fā)還是濕的,冒著熱氣,不過已經(jīng)都梳理好了。她臉上的那幾點血跡早就沒了,恢復(fù)了原來的膚色,不再象剛才那樣顯得蒼白了。馬達應(yīng)該承認(rèn),她還是挺漂亮的,這使他更加有些不安。

    “你已經(jīng)沒事了,我想,我該走了。”

    “不,我還沒有報答你?!?br />
    “可是,我也沒做什么事,你沒什么可報答的?!?br />
    她淡淡地笑了笑,表情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問他:“你叫什么?”

    “馬達?!?br />
    “有趣的名字,你想要得到什么?”

    又是一句非常曖昧的話,“想要得到什么?”馬達有些緊張,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思緒帶到某些方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正如這個故事的敘述者在開頭所說的那樣,想要找到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

    于是,他脫口而出:“我想要找到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br />
    “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她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語氣又復(fù)述了一遍。

    馬達緊張地點了點頭。

    她呡了呡嘴,然后靠近了他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就是這里。”

    說完,她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串鑰匙,放到了馬達的手心里。馬達下意識地握住了鑰匙,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時候她伸出一只手,把房間里的燈關(guān)了,一片黑暗籠罩了他們。

    “為什么關(guān)燈?”

    “因為時間不早了。”

    “不?!?br />
    他忽然有些恍惚了起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撲面而來,還有,就是手里那把冰冷的鑰匙。馬達漸漸地感到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無底深淵,在那里,誰都看不到他,他只能蜷縮著身體,就象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兒,被羊膜包裹著全身,靜靜地隱遁起來。

    接下來,是一片無盡的黑暗,誰都記不起來了,直到清晨的天光照射到馬達的臉上。那絲光線刺激了馬達的眼睛,他終于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長條形的小房間里的一張窄床上。床的另一頭有一臺電腦,床邊的窗戶很小,光線好不容易才透進來照在他臉上。這是哪兒?他迷惑地看著這陌生的環(huán)境,他忘了,他居然忘了昨天在公共汽車上看到那個女子以后發(fā)生的一切。倒是在網(wǎng)吧里徹夜閱讀長篇連載小說的情景占據(jù)了他的記憶。馬達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外衣正整齊地折疊好了放在床邊,自己穿著內(nèi)衣躺在被窩里。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心里一陣涼意,好象有個什么東西,他攤開手心,看到了那把房門鑰匙。

    馬達越來越迷惑,他只回憶起自己走上公共汽車上,見到了一個混身是血的女子,他甚至還不記得自己是否坐在了她的身邊。他迅速地起來,穿好了所有的衣服,然后他打開房門,把鑰匙塞進了鎖眼試了試,果然,正是這間屋子的鑰匙。他把房門鑰匙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里,再把門鎖好,走下那搖搖欲墜的樓梯,離開了這棟小樓。

    馬達走出了那條小馬路,走上了大街,一輛公共汽車開來,他跳了上去,發(fā)現(xiàn)這就是昨天的那輛車,他面對著昨晚的那個空位子坐了下來。然后,他摸出了那把房門鑰匙,終于,通過這象鐘擺一樣晃動著的鑰匙,他把昨晚發(fā)生的事都回憶了起來,他確信,昨晚他確實坐在了那女子的身邊,現(xiàn)在他所回憶起來的就是事實的真相。

    公共汽車靠站了,馬達下了車,回到了馬路上,手心里緊握著鑰匙,依舊冷冰冰的感覺。他忽然覺得手心里被擱得很難受,仿佛那把鑰匙是有生命的,在他的手心里掙扎著。也許這鑰匙正渴望著回到鎖眼里去,打開那扇門。馬達想至少得把人家的鑰匙還回去。于是,他又把自己的領(lǐng)子豎起來,悄悄地匯入人流,象魚一樣游動著。

    他穿過幾條街,憑著蘇醒回來的記憶,找到了昨晚的那棟小樓?,F(xiàn)在他才又重新看清楚了那棟建筑,四周有許多這樣的樓,一點都不顯眼。從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戶,就象一個封閉著的罐頭。馬達走進了小樓,沒有看到別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樓梯。那讓人心顫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幾乎使馬達一腳踩空摔了下去。他走到了三樓的那扇門前,先敲了敲門。過了許久都沒人開門,她肯定不在。也許,是因為她把鑰匙交到了馬達的手里,而她身上又沒有備用鑰匙,自然也就進不了門了。馬達打定主意必須要把鑰匙還給她,他把鑰匙塞進了鎖眼,立刻打開了房門。長條形屋子里果然是空的,那扇小窗里透進來的光線是如此暗淡,以至于整個房間似乎永遠都是處于黃昏或者黎明時的狀態(tài)。早上他睡過的被窩還是那樣零亂,一切都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她沒有回來過,她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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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達決定等她回來,否則萬一她真的沒有備用鑰匙的話,那她就有家不能回了,假定這里確是她的家。馬達又仔細地看了一遍這房間,總覺得散發(fā)著一股霉味,實在太小了,就象是某種小動物建在森林里的巢穴。他重新把床和被子攤好,然后走進了衛(wèi)生間里。他不明白那么小的一間房子怎么還單獨配有衛(wèi)生間,似乎就是專門為了方便某個人長期隱匿而設(shè)計的。衛(wèi)生間雖然也小得可憐,不過樣樣設(shè)施都齊全,甚至還能洗熱水澡。馬達試著擰開了熱水龍頭,很快一股熱氣從水里冒了出來,水汽模糊了衛(wèi)生間里的那面鏡子,也使馬達的臉在鏡子里一片朦朧。他甚至還想找到那件沾滿紅色污跡的衣服,以證明那是否是血,可卻怎么也找不到了。馬達退出了衛(wèi)生間,在房間的角落里,他找到兩把折疊椅子,還有一個可折疊的小桌子,他打開一把椅子坐著,靜靜地等她回來。

    天色又暗了下來,馬達看了看窗外,那小小的窗戶只能看到一方紫紅色的天空。他忽然感到有些餓了,他想出去吃點什么,但又一想,萬一就在這個時候她回來了怎么辦?于是他還是留在了房間里,半小時以后,他實在忍耐不住了,就打開了那個大冰箱。馬達沒有想到,冰箱里居然塞滿了各種食物,主要是袋裝的冷凍食品,還有許多腌制過的熟食,這么多東西,足夠吃一個多星期了。馬達又等待了一會兒,心想總不見得為了等她回來而把自己餓死,于是他從冰箱里拿出了一包微波爐炒飯,放進了微波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熱完了以后,他打開了那張小折疊桌子,把熱騰騰的炒飯放在上面吃了起來。馬達忽然覺得這味道還相當(dāng)不錯,他甚至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這樣棒的炒飯了,以前他一向很討厭微波爐食品,但他現(xiàn)在莫名其妙地對微波爐喜歡起來了。解決了食欲問題以后,他繼續(xù)等待著她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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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了,窗外黑蒙蒙的一片,馬達困得都快睡著了,但他并不打算離開這里,相反,他打開了那臺電腦。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臺可以上網(wǎng)的電腦,房間里連電話都沒有卻可以上網(wǎng)也使他很意外。馬達立刻進入了他的電子郵箱的服務(wù)器收郵件,他收到了一份主題為“隱遁”的郵件,打開郵件,正文是一段英文,附件有兩個,他打開了其中的一個,內(nèi)容是一篇小說,小說的名字叫《隱遁》,那是一篇沒有完成的小說,只有開頭的一段。而且非常巧合的是,那篇小說里的主人公也叫馬達,小說里的馬達想要找到一個可以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他在這座城市中流浪著,在一輛公共汽車?yán)铮姷搅艘粋€穿著白色衣服的女子,女子的身上有許多血跡,看起來很是可怕。小說里的馬達沒有敢坐在女子的身邊,而是擠到了后門,并下了車,第二天早上他又來到了這輛公共汽車上,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真的在她旁邊坐下會怎么樣?

    小說到此就戛然而止了,顯然,作者并沒有把小說寫完,或者仍處于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

    馬達忽然感到了一陣驚恐,原來自己所做所為的一切都被別人知道了?甚至于自己錯誤的記憶也被別人竊取了,還好,小說里并沒有把真正發(fā)生過的事情寫出來。馬達開始確信,這篇未完成的小說的作者,就是日日夜夜跟蹤他的那個人,那個人同樣也隱藏在茫茫的人流中,馬達沒見過他,但馬達確信他的存在。不過,昨晚那個人一定把他給跟丟了,所以并不知道后來所發(fā)生的事。他知道另一個附件里也許很可能是病毒,他保留下了這篇未完成的小說,然后刪除了病毒附件。馬達忽然有一種感覺,也許那個跟蹤者就在外面,這個城市里總是有一些窺探他人隱私的家伙,那些人的心理是扭曲的,簡而言之就是有些變態(tài)。想到這些,馬達不寒而栗,無論如何都不敢走出這扇房門了。他終于下定了決心留在這里,不管這房間的主人什么時候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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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這一夜平靜地過去以后,馬達忽然對自己說:我想,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

    網(wǎng)友“馬達”為《隱遁》續(xù)寫的部分就到此為止了,我不知道該怎樣評價這篇文字,我總覺得這些文字的作者似乎與文中的人物有著某種微妙的關(guān)系。他居然完全顛覆了我想要表達的東西,而稱之為記憶上的錯誤。忽然,我有一種沖動,很想和他交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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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對著幾乎是空白的電腦屏幕,心里迷惑地回想著“馬達”所留下的每一句話。猶豫了幾分鐘以后,我終于打定了主意。我關(guān)掉了電腦,披上件外衣,走出了房間。

    我走到了大街上,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讓我有些發(fā)抖,我不由自主地縮著脖子,向四周張望著。我來到了XX路公共汽車的站旁。我在寒風(fēng)里等了許久,XX路公共汽車才慢吞吞地進站,遠遠看去,車廂里似乎很擠的樣子。我上了車,果然很擁擠,但在靠近前門的地方卻有一個座位空著。我剛要準(zhǔn)備坐下,忽然看到了空座位旁邊坐著的人。那是一個女子,看起來年輕且漂亮,披著烏黑而散亂的長頭發(fā),膚色蒼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正直勾勾地盯著我。轉(zhuǎn)瞬之后,我終于看清了她白色的衣服上有著一灘灘殷紅的印跡,我下意識地想了想,有些似曾相識,卻又不再記得了。她正向我攤開沾滿紅色污跡的雙手,象是在企求什么。

    片刻后,我真的大膽地坐在了她的旁邊。

    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讓我有些不寒而栗。我想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但我卻什么話都說不出。

    這時候,她輕輕地對我說:“請跟我走。”

    車窗不知被誰打開了,一陣寒風(fēng)灌進來,吹得我頭皮發(fā)麻,忽然,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該去哪兒?

    我該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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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美。

    美得驚人。她有一頭黑色的卷發(fā),發(fā)絲中夾帶著幾縷紅色,那是她天生的。一雙大而明亮的黑眼睛里閃爍著誘人的目光,她的鼻子很生動也很調(diào)皮,鼻尖略有些翹起,嘴唇很豐滿,而下巴的線條則非常柔和。更重要的是,她那近乎于淺棕色的皮膚,那是一種極其健康的顏色,介乎于兩種不同的膚色之間,比中國人的膚色深,但又比非洲人的膚色淺。她看上去似乎不屬于任何一種種族,或者說,任何種族的特點都可以在她的身上找到。當(dāng)然,那些悄悄地仰慕著她的同事們都知道,她的父親是一個中國人,而她的母親據(jù)說是一個非洲人,真是一個完美的基因組合。

    此刻,她正坐在中華大學(xué)分子生物研究所里,打開那臺屬于她的電腦前。很快,通過網(wǎng)絡(luò)她收到了這樣一封邀請函——

    三天前,在坦桑尼亞的乞力馬扎羅山,也就是非洲最高峰終年積雪的山頂上,發(fā)現(xiàn)了兩具古人類遺骸,而遺骸保存之完整令人吃驚。當(dāng)?shù)氐娜A人古人類學(xué)家張教授已經(jīng)進行了初步的檢查,發(fā)現(xiàn)這兩具骨骸距今大約有十四萬年的歷史,而且表現(xiàn)出了與現(xiàn)代人幾乎完全相同的體質(zhì)特征。這很可能又是一個與人類起源有關(guān)的重大發(fā)現(xiàn),于是,當(dāng)?shù)乜茖W(xué)家正式邀請該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研究機構(gòu)——中華大學(xué)分子生物研究所來協(xié)助他們做進一步研究。

    看完這封函以后,她忽然有一陣莫名其妙地激動,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只是胸中那顆不安分的心臟,在不停地提醒著她某些東西。那是什么?某種神秘的暗示嗎?也許,她應(yīng)該去一次非洲,去問候一下生活在十四萬年前的那兩個人。不過,現(xiàn)在首先應(yīng)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父親,也是這家研究所的所長,一位著名的分子生物學(xué)家。

    她離開了研究所里的房間,男同事們看到她走出來,就紛紛殷勤地向她打招呼。她實在太迷人了,既包括身體,也包括頭腦。以至于所有的男人都在暗中憋著勁兒想要獲得她的芳心,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事實上,她對所有的男人都沒有感覺,不管他們有多么優(yōu)秀,也許某個成功的男人可以傾倒無數(shù)女子,但在她的面前卻變得一文不值。不過,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她的父親。

    半個小時以后,她回到了家里,這是一棟背山面海的房子,都市邊緣的世外桃源。為了完成一項研究課題,她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沒日沒夜地呆在研究室里測試DNA樣本。而父親則恰恰相反,最近的一個月,他整天把自己都關(guān)在家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墒?,她總有些預(yù)感,覺得父親越來越反常,她問父親為什么,但父親卻總是以仰天長嘆來作回答,在那聲嘆息里,她聽得出父親的心里隱藏著某種難以說出口的痛苦和憂傷。

    她想,難道這是因為媽媽?誰知道呢,父親說,她從誕生的那天起,媽媽就永遠離開了人間。媽媽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來,只留下了一縷頭發(fā),以至于她根本就想象不出媽媽長得什么樣。父親只能告訴她,媽媽來自非洲,是一個充滿魅力的深膚**人,媽媽美極了,和她一樣美。掐指算來,父親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的單身生活。也許,父親應(yīng)該另外再找一個女人,以他健康的身體和智慧的頭腦不愁找不到滿意的對象。然而,他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他只關(guān)心他的女兒,有時候,她甚至覺得父親對她的愛已經(jīng)超過了父愛的程度。

    她走進了客廳,高聲呼喚著爸爸,可是,卻沒有人回答,父親去哪兒了呢?她看了看墻上掛著的照片,照片里父親微笑著緊緊摟著她的肩膀。父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些,充滿了風(fēng)度和氣質(zhì),人們看到這張照片絕不會以為他們是父女。當(dāng)然,這主要是因為她的膚色,沒人會想象出中國人與非洲人的混血兒會是什么樣子。

    從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散發(fā)出一股她從來都沒有感受過的氣氛,這氣氛讓她有些窒息。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又涌上了心頭,她深呼吸了一口,快步走上樓梯,在各個房間里尋找父親??墒?,她把整棟房子都找遍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的蹤跡。除了地下室。

    除了地下室。然而,從小時候起,父親就牢牢地叮囑過她,絕對不可以擅自闖入地下室。她也一直牢記著父親的話,從來沒有下去過?,F(xiàn)在,她就站在地下室的門前,隔著這扇鐵門,那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瞬間,她的眼前又浮現(xiàn)起了父親那隱藏著某種秘密的憂傷眼神。天知道這扇門里面藏著些什么?終于,她無法抑制自己的沖動,打開了地下室的門。

    地下室里一片黑暗,她摸索著打開了燈。當(dāng)柔和的燈光照亮了這個神秘的地下室以后,她卻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不在這兒,只有一臺奇怪的機器出現(xiàn)在眼前,粗看起來象是某種醫(yī)院里的治療儀器,有一個能容一個人躺進去的凹槽,里端是一個玻璃罩子。機器的上方有一塊屏幕和一個鍵盤。當(dāng)她走到這臺機器旁邊的時候,屏幕忽然亮了起來,里面出現(xiàn)了一行字——“我的女兒,你終于來了?!?br />
    “爸爸!”她叫了起來,“你在哪兒?”

    屏幕里回答:“其實,我不是你的爸爸。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叫你‘女兒’,我只能稱你為:夏娃。現(xiàn)在,我親愛的小夏娃,我將永遠地離開你?!?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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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地搖了搖頭,心里一陣刺痛,顯然,屏幕里是父親的話,可是,他為什么不認(rèn)她這個女兒了呢?一定有某個天大的秘密,她必須要知道。

    現(xiàn)在,這個天大的秘密終于通過父親(如果還能稱他為父親的話)的文字顯示在了屏幕上——

    我的小夏娃,此刻你眼前的這臺儀器,是一臺時間機器。你也許不會相信,但事實確實如此,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除了主攻分子生物學(xué)以外,也對物理學(xué)非常感興趣。我甚至還跟隨一位物理學(xué)教授學(xué)習(xí)過,這臺時間機器就是他發(fā)明的。但是,在一次實驗中發(fā)生了意外,教授被時間機器送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就再也沒回來過。我決心完成教授的實驗,于是,我自己操縱這臺機器,進行了一次時空旅行。

    那真是一次奇妙的經(jīng)歷,我把時空旅行的終點定在了十四萬三千年前的東非草原上。你無法體會,當(dāng)我第一次降臨在遠古的大陸上時,是怎樣激動的心情。因為當(dāng)時正處于第四紀(jì)冰川的緣故,東非大草原的環(huán)境要比今天惡劣一些,但是,我還是見到了十幾萬年前的大象和獅子,還有成群的野牛和羚羊,但我并不害怕,感到害怕的是它們,因為它們從沒見過來自未來的人。當(dāng)時,我的背包里還放著一個微型的時空旅行器,以便我回去的時候使用。

    我孤獨地在草原上流浪,第一次在古老的土地上留下了現(xiàn)代人的足跡。一切都是這樣新奇,宛如是夢中所見,地球真的很奇妙,生命也真的很奇妙。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今天已經(jīng)滅絕了的物種,也有一些物種和今天的后代不太一樣,但我能確定它們確實是那個物種的祖先。所以,我有幸成為了達爾文進化論的見證者。我甚至有些后悔為什么不把時間定格到白堊紀(jì),那樣我就能夠親眼目睹恐龍了。但是,很快我就不再后悔了,因為,我見到了更有價值的物種——人類。

    是的,那是人類,毫無疑問就是人類。既不是直立猿人,也不是象尼安德特人或者是北京猿人那樣的智人,而是新人,與現(xiàn)代人類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的新人,更確切地說,就是生物學(xué)角度上最早的現(xiàn)代人。

    她是一個女人。

    天哪,更重要的是,她很美。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在十四萬三千年前,一個絕美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她裸露著的皮膚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黑,而是那種健康的淺棕色,介乎于黃種人與黑種人之間,她的臉也是如此。她那雙大而明亮的黑眼睛,正緊緊地盯著我,她的鼻子也很生動,而嘴唇則象今天的非洲人那樣豐滿**,但是,她下巴的線條卻象今天的東亞人那樣柔和。她還有一頭黑色的卷發(fā),發(fā)絲中夾帶著幾縷紅色。

    這就是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她的美是屬于野性的。她的上半身裸露著,胸前的肌膚發(fā)出誘人的反光,肩膀和小腿上全都是健美的肌肉,幾乎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贅肉,我知道那是她在艱苦的野外生存中鍛煉出來的。她身上唯一的遮掩物是腰間裹著的一張獵豹皮,豹皮美麗斑點使她增色不少,也許,她有著某種與現(xiàn)代人相同的審美心。

    她正在看著我。

    一瞬間,時間似乎靜止了,我也呆呆地看著她,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直到她突然轉(zhuǎn)過身,飛奔而去。

    她跑得就象一只真正的獵豹,我只看到她腰間那塊充滿美麗斑點的豹皮不斷地晃動著漸漸遠去。我無助地在她身后追逐著,但我的速度與她相比實在太慢了,我只能大聲地向她喊著,這真可笑,十四萬三千年前的人怎么能聽懂現(xiàn)代人的語言呢?不一會兒,她就在草原的盡頭消失地?zé)o影無蹤了。

    作為現(xiàn)代人的我,在身體上與我的祖先相比實在太脆弱了,很快我就再也跑不動了,只能倒在一叢灌木下休息。是的,我見到了一個人類,千真萬確,是一個已經(jīng)完全進化好了的新人,與現(xiàn)代人沒有任何區(qū)別,除了人種,她的身上似乎同時具備了現(xiàn)代各個人種的特點,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她才顯得如此完美。不過這很正常,因為現(xiàn)代人類的各**種,直到數(shù)萬年后才因為定居到不同的環(huán)境而開始分化。定居到東亞的人類變成了蒙古利亞人種,定居于中東和中亞的人類變成了高加索人種,而留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類則變成了黑種人。我想,最早的人類雖然起源于非洲,但其外表和膚色未必與現(xiàn)代非洲黑人一樣,黑種人的膚色也是在此后長期的進化過程中逐漸變黑的。

    遠古的夜幕在東非大草原上降臨了,這里變得異??植?,我想許多夜行動物要開始出沒了。也許,我應(yīng)該離開這里,開動時空旅行器回到家里。但是,我又舍不得這里,是因為她嗎?那個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

    這個女人的存在表明,在這里附近一定生存著一個人類的群體。這應(yīng)該最與我們現(xiàn)代人接近的祖先,我必須要找到他們,這將是一個多么巨大的發(fā)現(xiàn)啊。我就這樣不斷地遐想著,在遠古神秘的星空之下,古老的東非草原的風(fēng)吹過我的額頭。此刻,已經(jīng)穿越了十四萬年時空的我實在太累了,于是,在這具有催眠力的風(fēng)中,居然漸漸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醒過了過來,我緩緩地睜開眼睛,第一眼所見到的正是我的同類——她。

    是的,就是她。昨天我所見到的那個女子,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子。她在看著我。

    此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洞穴中。晨曦正從洞口照射進來,灑在我的瞳孔里,瞬間,我冰涼的身體立刻感受到了滿世界的溫暖。也許,這種感覺更多的是出自于我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子。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居然在草原上睡著了。天哪,那實在太危險了,天知道我周圍的夜色里隱藏著多少專門在夜間掠食的猛獸。在這野性的草原上,只有洞穴才是最安全的,毫無疑問,是她救了我,把沉睡中的我?guī)У搅税踩貛А?br />
    我坐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底下還墊了一張羚羊獸皮。我抬起頭看著她那雙黑眼睛,洞口的晨曦從她身后射進來,她腰間那塊獵豹皮發(fā)出了金色的反光。我真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來感謝她,可是,十四萬年前的人無法聽懂我的任何語言。那就握個手吧,也許手與手的接觸是表達情感和思維最簡單的方式。于是,我向她伸出了手,她似乎還不明白,眼睛里一片茫然。顯然,面對我這個來自十四萬年之后的不速之客,她還有些緊張,無論從各方面來說,我和她實在太不同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來,她知道——我和她一樣,我們都是人類,只不過相隔了十四萬三千年。也許,正是處于同類之間的憐憫,這人類與生俱來的感情,她救了我。

    終于,她也伸出了手,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握手,也許只是出于對我的動作的模仿。她的手心顯得很白,但卻很粗糙,手掌里有許多老繭,與我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表情也似乎對我嬌嫩的手掌很驚訝。

    我握住了她的手。這是一雙十四萬年前的人類的手,十四萬年的漫漫歲月,人類近化史的長河被我和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雖然,她的手心里充滿了艱苦的生存所留下的粗糙感覺,但是,她的手很熱,熱得讓我臉上發(fā)紅。很快,她也習(xí)慣了被我握著的手,反而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她很有力量,這力度來自于她野性未脫的身體。她的力量把我拉了起來,我看到她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她的裸露著的胸膛正在生動地跳躍著,她渾身每一寸皮膚都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此刻,我所見到的只是美,而絲毫沒有其他的成分,這是我們祖先的人體之美,這種美是原始的,又是純?nèi)惶斐傻?,幾乎已?jīng)被現(xiàn)代文明所遺忘了,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被這種美所征服了。

    她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了洞穴的外邊,巖石構(gòu)成的洞外是一片低矮的灌木小樹林,能夠抵御大型動物的入侵。我和她手拉著手,貪婪地呼吸著清晨的空氣,我忽然發(fā)覺我喜歡上了這片草原,在這看似荒蕪的蠻荒原野里,其實到處都蘊藏著生機,也蘊藏著人類祖先的種子。

    她拉著我在樹林里奔跑,她的體內(nèi)有著無窮的活力,也許她很高興,因為她見到了我這個陌生人。難道她是孤獨的嗎?不可能,原始人類不可能孤獨地生存。我想,我已經(jīng)和她建立起了某種良好的關(guān)系,那么我應(yīng)該叫她什么?夏娃——對,我應(yīng)該叫她夏娃,伊甸園里的夏娃,她和她的同伴們是我們的祖先。

    “夏娃?!蔽医辛怂宦?。

    她愣了一愣,回過頭看著我,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用手指著她,又叫了一聲:“夏娃?!?br />
    她點了點頭,也用手指了指自己,她很聰明,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是我對她的稱呼,新人的大腦其實和現(xiàn)代人幾乎沒有區(qū)別。然后,她笑了笑,用手指著自己,大聲地說:“夏娃?!?br />
    天哪,她居然會說話,盡管她并不明白夏娃代表什么意思??雌饋砣祟愓莆盏恼Z言的歷史相當(dāng)久遠。

    “夏娃——夏娃——夏娃——”她嘴巴里不停地在重復(fù)著這兩個漢語字,她顯得很高興,對我笑了笑,然后走到一棵小樹邊,從樹枝上采下了幾粒紅色的小果子,放到了我的手里。我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我們的早餐,原始社會里通常都是男性打獵,女性采集果實。她吃了幾粒果子,我這才想到我早就餓了,于是也照著她的樣子吃了起來,味道很甜,富有水份,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植物果實,也許,在今天已經(jīng)滅絕了。我發(fā)現(xiàn)這片小樹林里有許多這樣的果子,我和她一塊兒采起了果子,很快,我們就吃飽了,我想這些果子一定富含著營養(yǎng),可以提供大量的蛋白質(zhì)和熱量。

    然后,她——不,我應(yīng)該稱她為夏娃,我的夏娃,她帶著我離開了小樹林,向巖石洞穴后方走去。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我見到了一處被稀疏的小樹林環(huán)繞著的山丘,這里形勢險要,怪石嶙峋,在陡峭的山坡下有幾個巨大的天然巖洞。在洞口前有一眼碧綠碧綠的泉水,幾十個腰間裹著獸皮的人正坐在泉水前休息。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原始人群的部落,他們除了種族特征以外,其他的一切的身體特征都和我們現(xiàn)代人一模一樣。

    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我以后,一個個都非常驚訝,我能理解,就象哥倫布第一次抵達美洲的時候,印第安人對他們的感覺一樣。夏娃走到他們跟前,對他們說了幾句話,自然,我是聽不懂的,我只聽出這是一種音節(jié)含混的語言,在說話的時候,夏娃還不停以**勢等肢體語言來輔助。顯然,這是人類最早的語言,剛剛處于萌芽的階段,但正是這簡單的幾個音節(jié),最終使人類進入了文明的殿堂。

    我還特別注意到,男人們對夏娃都十分尊重,似乎都能聽從夏娃的話。也許,這正是母系社會的雛形,女性在部落里擁有比男性更高的地位。很快,夏娃把我拉到了部落成員們中間,他們看起來都對我非常友善,對我說著一些簡單的話。有的人還大膽地伸出了手,好奇地撫摸著我的衣服,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到紡織品。有的人甚至還摸了摸我的臉,也許是因為我的膚色比他們淺的緣故吧,但我并沒有拒絕,而是任由他們善意地觸摸。我還見到了幾個懷里抱著嬰兒的婦女,她們正在給孩子哺乳,人類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的。

    就這樣過去了半天,我無法用語言和他們交流。但人類共通的眼神卻是可以交流的,人類的眼睛是我們共同的語言,特別是在我與夏娃之間。在休息很久以后,部落開始準(zhǔn)備狩獵了,男人們帶上了武器——堅硬的木頭,頂端還有鋒利的火山燧石。夏娃依舊拉著我的手,跟在男人們后面,我覺得我也至少應(yīng)該帶上某樣“武器”,于是,我從背包里取出了一把折疊小刀。夏娃好奇地看著我的“武器”,不明白它的用處,其實,我只用這把小刀來刮水果皮。

    男人們來到了一片開闊的草原地帶,這里聚集著一小群非洲野牛。他們呈扇形排開,悄悄地在茂密的草地里匍匐前進。我不敢跟上去,害怕驚動了獵物,只能和夏娃一起遠遠地站在后面觀看。當(dāng)我?guī)缀蹩床坏将C手們的時候,他們忽然從草叢中跳了起來,這時候已經(jīng)距離他們的獵物非常近了。他們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向一頭小野牛兇猛地撲去,野牛剛要逃跑,一支原始的燧石長矛就扎進了它的背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直到小野牛渾身是血,再也跑不動了。小野牛死了,幾十個男人一起用力,把他們的獵物拖回了部落。

    我跟在他們身后,心情很復(fù)雜,我忽然覺得草原的空氣里多了一份血腥,但夏娃卻顯得很高興。我明白,對夏娃他們來說,生存是第一位的,人也是一種動物,和獅子、獵豹一樣,只有不斷地捕食才能生存繁衍。

    我們回到了營地,在泉水前,人們用鉆木的方法生起了一堆篝火。人們用燧石切開了小野牛的身體,一塊塊的割下了野牛肉。然后把牛肉放在篝火上烤熟,再平均分配給了部落中的每一個成員,當(dāng)然,我也有一份。這是我第一次食用十四萬年前的牛肉,不過,這塊牛肉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我又取出了我的小刀,把牛肉切成了一小片一小片。夏娃看到了我的吃法,她顯得非常驚訝。我對她笑了笑,然后把她的那份牛肉也象我那份一樣切成了小片,就象是餐館里的牛肉絲。說實話,這種原始的吃法使我的嘴巴里索然無味,但是,對于我們的祖先來說,卻是脫離野蠻進入文明的一大步了。

    吃飽以后,他們就進入了洞穴,開始睡覺了,想起那些男男女女衣不蔽體整夜混居在一起,我就有些不好意思。為了保持一個現(xiàn)代人的“文明”,我盡量不靠近洞穴中的他們,而是坐在洞口,仰望著十四萬年前的一輪明月。

    忽然,夏娃來到了我的身邊,她牽著我的手,要把我拉到洞里面去,但是我卻死活不肯。她不解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完全是出于善意的,但是,即便她聽得懂我話,恐怕無法理解我的理由。對于我的祖先們來說,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就是以這種生活方式繁衍出了后代,延續(xù)著人類的基因。也許,這一切都只是自然法則而已,并沒有什么骯臟齷齪的,但是,我卻無法正視這一點。夏娃搖了搖頭,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她似乎能夠用眼神說話。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如果我不進去,她也會不進去的。但是,我還是不能進去,我在洞口撿了塊平地,小心地躺下,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夏娃去哪里了,總之,我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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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shù)诙煳倚褋淼臅r候,發(fā)現(xiàn)我的身下多了一塊獸皮,而夏娃就睡在離我只有幾米的遠,原來,她真的沒有進去。清晨的光線照射在她充滿原始之美的身體上,勾勒出了一道誘人的曲線,她睜開了眼睛,那雙充滿了靈性的眼睛似乎在對我說:我要陪著你。

    接下來,我在這個原始部落中度過了十幾個日日夜夜,他們似乎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作了部落中的一員。白天,夏娃和女人們?nèi)ジ浇臉淞植杉麑崳腋腥艘黄鹑ゴ颢C。晚上,我用我的小刀為獵物切割肉片,以便更好的分配食物。

    有一天,一個婦女要分娩了,這里自然沒有什么衛(wèi)生措施,生孩子完全是任其自生自滅。更要命的是,這個婦女難產(chǎn)了,部落成員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大一小兩條生命都快保不住了。這時候我想起了過去學(xué)過的一些醫(yī)學(xué)知識,雖然沒有任何工具,但我還是盡力而為地幫助她生產(chǎn)。幸好,情況不是很嚴(yán)重,我還能對付過去,忙了滿頭大汗以后,終于母子平安了。看著一個新生命在我的手中誕生,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許,這個小生命就是我數(shù)千代以前的祖先。

    這件事以后,部落的男男女女們對我更好了。在每次分配食物的時候,他們還特意給我多加了一份。而夏娃對我的好感也更強烈了,總是以一種特別的目光看著我。她每天幾乎都不離開我了,我也覺得我離不開她了,我們能夠通過眼神進行特殊的交流。她非常聰明,總是能夠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意思,她甚至還能夠做我的翻譯,把我的意思表達給其他人聽,然后再把別人的想法用某種特殊的方式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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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下午,她帶著我離開了部落的營地,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們在小樹林里走啊走啊,真的象是在伊甸園里。在黃昏前,我們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山峰腳下,那座山實在是太雄偉了,在山峰頂上,還有幾塊白雪覆蓋著——《乞力馬扎羅的雪》,這是一篇海明威的小說,寫的就是這座巨大的山,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山,海拔5895米,山頂終年積雪?,F(xiàn)在,它就在我眼前。

    面對著乞力馬扎羅的雪,我歡呼雀躍,這是非洲大陸的圣地,是大自然的奇跡。人類的祖先,就是在這座山腳下,繁衍生息的。夏娃似乎也對這座山異常尊敬,她的眼神里甚至有些崇拜這座山的味道,也許,人類最早的宗教就是在對雄偉的山川的崇拜中產(chǎn)生的吧。她拉著我的手,跑進了山腳下的一片陡坡里,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然后,帶著我走進了洞口。

    我立刻想到了什么,心跳加快了,我摸著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該怎樣脫身。夏娃也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她依舊拉著我的手,進入了山洞的深處,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見了,除了她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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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錯誤?

    在茫茫無邊的黑暗中,我似乎回到了出生以前的狀態(tài),回到了母親的腹中,就象這個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的洞穴。人類的生命就是這樣起源的,從遠古直到今天,一直都沒有改變過。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只有神圣的生命,正隨著夏娃輕微的喘息聲而蠢蠢欲動。

    她是夏娃,是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子。而我,來自21世紀(jì),一切都是這樣不可思議,而一切又都是這樣妙不可言。

    在那個瞬間,我忽然想到了《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想到了伊甸園里的某個錯誤。現(xiàn)在,這個錯誤已無法挽回了。

    當(dāng)我從悔恨中醒來的時候,夏娃依然沉浸在甜蜜的睡夢中。在黑暗中,我回想著幾個小時以前發(fā)生的一切,我干了些什么?她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是我們的祖先,天哪!也許,我會在這個有著旺盛生命力的女人身體里留下一些什么,我無法饒恕自己。

    剎那間,我已經(jīng)決定離開這里。就象圣經(jīng)里說的那樣,上帝把犯了罪的亞當(dāng)和夏娃逐出了伊甸園,趕到了凡間。我就是我的上帝,我要自我放逐。

    我最后吻了夏娃一下,我親愛的夏娃,永別了。

    我走出了山洞,來到了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的曠野中,我回頭望了一眼黑夜里白雪覆蓋的山頂,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原諒我吧,夏娃。我打開了我的背包,取出了微型的時空旅行器。這臺機器里面有著超光速制導(dǎo)系統(tǒng),可以帶我進入超光速旅行的時空隧道。

    我啟動了時空旅行器的返回程序,瞬間,我被帶進了回家的路,重新穿越了十四萬三千年的歲月,回到了我在中華大學(xué)的秘密實驗室。

    當(dāng)我回來以后,忽然感到手心里有什么東西。我攤開了手掌,在我的手心里,沾著幾根卷曲的頭發(fā)。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夏娃的頭發(fā),被我從十四萬年前的乞力馬扎羅山腳下帶回到了二十一世紀(jì)的秘密實驗室里。我把這幾根夏娃的頭發(fā)珍藏了起來。然后,這次時空旅行的奇特經(jīng)歷被我深埋在了心底,從不向人泄露任何秘密,重新過起了我原來的生活。

    但是,從此以后,我就再也無法忘記夏娃。白天,她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到了夜晚,我會在夢中見到她。就這樣,我整天失魂落魄,茶不思、飯不想,簡直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一具行尸走肉。雖然我的肉體還在這里,但是,我的靈魂卻依然留在了十四萬三千年前,留在了夏娃的身邊。我必須,要和她在一起。

    于是,我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在當(dāng)時的科學(xué)界,許多人都在秘密地進行克隆人的實驗,許多項技術(shù)上的問題已經(jīng)被解決了。在我們中華大學(xué)里,也有這樣的秘密實驗,于是,我也私自進行了克隆人的實驗,我要克隆的是——夏娃。

    是的,我利用了那幾根夏娃的頭發(fā),從頭發(fā)的體細胞里面提取出了夏娃的DNA.然后,根據(jù)DNA培養(yǎng)出了夏娃的胚胎,再放入了一個健康婦女的體內(nèi),使夏娃的胚胎在那個婦女的子宮內(nèi)發(fā)育。最后,經(jīng)過十月懷胎,我的小夏娃——你,終于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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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座巨大的建筑物正在吳名的面前緩慢地長大成人,盡管它們的外表在此刻是丑陋不堪的,仿佛一個個是被活剝了皮的巨人,只剩下一把鋼筋混凝土的骨頭和發(fā)育不良的內(nèi)臟。但據(jù)說在不久的將來,它們會成為我們這座城市的象征,吳名能想象玻璃幕墻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宛如我們英明的市長油光光的禿腦門。

    這是最后一個暑假了,前途未卜的吳名四年來頭一次回家,他幾乎認(rèn)不出了,我們的城市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大工地,似乎腳手架上的建筑工人要比馬路上的市民還多。載重十余噸的卡車威風(fēng)凜凜地橫沖直撞,伴著震耳欲聾的柴油機撕扯著他的耳膜,而帶著濃重焦味飛揚著的塵土則刺激著他的鼻孔。當(dāng)然,也有一些已經(jīng)建成開張的商廈,扎著五彩繽紛的氣球和書寫著激動人心的標(biāo)語。許多看來日子還挺好過的人拖兒帶女摩肩接踵地踏進商廈來為國家擴大內(nèi)需,全然不顧油亮的頭發(fā)被塵土染臟。

    吳名的瓦房已經(jīng)被拆成了一堆瓦礫,據(jù)說明年將在此建起一座二十八層的三星級酒店。他的父母正擠在市郊的一間狹小逼仄的臨時房中,等待著新的住宅區(qū)的建成?,F(xiàn)在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不再有彈著吉他吟唱憂傷的情歌的少年,也不再有拉著古老的二胡的盲人,也許他們都進入了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走著走著,他突然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從大地的深處洶涌而出,控制著他的雙腿,控制著他的命運,他無法抗拒,或者說他必須要順從。于是,他在一個巨大的工地前停了下來,打樁機與推土機正轟鳴著掀開大地,在已經(jīng)幾米深的地基中,吳名發(fā)現(xiàn)了什么————在一瞬間的驚訝顫栗之后,他開始模糊地意識到了一個古老的預(yù)言。

    “本報訊昨日本市某建筑工地在施工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處古代遺址,以及大量不明骸骨,現(xiàn)市文物正組織力量進行進一步發(fā)掘,尚不能斷定其年代,用途及規(guī)模。”

    陽光穿越了滿世界落不定的塵埃,勉勉強強地來到了這個沉睡已久的地方。在一片灰色的煙霧中,十萬亡靈終于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氣,盡管這空氣混濁不堪,但也足以使靈魂們騰空而起,籠罩彌漫于我們的城市。但凡人的肉眼所能看到的,只是十萬具朽骨,層層疊疊,似乎一望無際,在第一縷陽光刺激下,他們的痛苦仿佛已響徹云霄。這宛如死城龐培的景致,讓我們的想象力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一個專程從北京趕來的大學(xué)教授用腳跺著一堆朽骨肯定地說這是楚霸王項羽在巨野之站后活埋二十萬秦兵的所在。

    又一位著名的史學(xué)界的泰斗興奮的宣稱這是三代時期奴隸主以活人做殉葬品的確切證據(jù),這將標(biāo)志著又一項偉大的發(fā)現(xiàn)。

    一個戴著大蓋帽的人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宣布這是抗日戰(zhàn)爭時日軍制造的萬人坑,我們必須要牢記歷史,警惕當(dāng)今日本右翼勢力的復(fù)活。

    當(dāng)然,還有古戰(zhàn)場說,上古祭壇說,古代瘟疫萬人冢說,甚至還有外星人說等各種千奇百怪的說法。可這并不會影響我們的城市一日千里的發(fā)展,只不過在城市規(guī)劃中少了一棟大廈而已。

    吳名顯然無法在擁擠的臨時房中住下,他來到一大片已被拆了的瓦房中,在最后一排未拆的房子中租下了一間無人問津的小閣樓。

    夜深人靜,吳名難以入睡,而當(dāng)他勉強入夢,也被夢中奇怪的故事所驚擾,仿佛許多人在呼喊著他的名字,時而讓人心驚肉跳。突然有一種沉悶的撞擊聲從某個靈魂的深處傳來,忽遠忽近,象一陣擊打在心頭的鼓點。他必須醒來,仿佛受到了一種召喚,于是他起身走出房門。月光如洗,凄冷地照射著大片的瓦礫堆和其中瘋長的野草,在中央的平地里,有一個人影來回閃動著,上半身白,下半身藍,真象個幽靈。吳名屏住了呼吸緩緩靠近,原來那是一個赤著上身的人,面對一個足球和遠處一堵殘垣斷壁。他加速度地助跑,有力地擺動左大腿,帶動小腿,以腳弓抽射,皮球**了一聲,然后向子彈一樣飛去,在三十米開外的墻上發(fā)出沉悶的回聲。

    “本報訊:昨日我省最大的高科技項目——中外合資盛世集成電路有限公司正式投產(chǎn)運行,本市市長兼市委sj與本市盛世投資有限公司方董事長出席了投產(chǎn)儀式,并為儀式剪彩。預(yù)計該公司可為本市創(chuàng)造10%的GDP增長和1000多個就業(yè)機會?!?br />
    黃昏時分,街頭彌漫著渾濁的霧氣,街燈早早地被打開了,在遠處看,忽明忽暗如同幽靈的眼睛。汽車們排著長隊,匍匐前進,過早打開的大光燈,噴出奇特的光線,把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照得清清楚楚。吳名茫然地站在街頭,吐出了一口長氣,卻忽然見到了昨晚上踢球的那個人,原來他是個賣報紙的。那人賣完了最后幾張報紙,向著古代遺址的工地的方向走去。于是,他也勾起了吳名去看一看的欲望。

    買報紙的停好了自行車,偷偷地從一個破了的圍墻里鉆了進去,隨后,吳名也跟了進去。此刻大概考古隊和工人們都已經(jīng)收工了,巨大的工地內(nèi)沒有幾個人,而那成千上萬的骸骨則已經(jīng)被推土機清理掉了一大半。地表已開始露出來了,而四周似乎本來就是一層層的巨大臺階,圍繞著當(dāng)中一片巨大的橢圓形空地。賣報紙的在吳名十幾步開外,似乎異常的興奮,居然大膽地跨過了隔離欄,跳進了一堆枯骨之中。他的舉動立刻引來了一個警察和一個考古隊員,他們把他拉了出來。賣報紙的大聲地對他們說:“這是一個足球場,你們知道嗎?這是一個足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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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趕了出來,迎面撞到了吳名,說:“你信不信,這是一個足球場?”

    “我信?!眳敲卮稹?br />
    幾年前,我們這個城市有過一支職業(yè)足球隊,毫無疑問本隊是全國最弱的一支職業(yè)隊,沒有老外洋槍助陣,也沒有內(nèi)援加盟。我們的教練是少體校的老師出身,我們的球員選自全市各企業(yè)的業(yè)余隊,更重要的是我們嚴(yán)重缺乏資金,沒有一家企業(yè)愿意贊助,若不是一家小得可憐的校辦工廠送給我們幾萬塊錢,恐怕連注冊都成問題。我們的球員月收入比下崗工人高不了多少,主場僅能容五千人,通常到場的觀眾只有此數(shù)的十分之一。而我們往來于主客場的交通工具從來都是火車,并且是硬坐,飛機只是一種夢想。所以,我們能參加甲級聯(lián)賽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也從來就沒人奢望過我們能夠保級成功。但有一個人相信,他每場比賽都拼盡全力,以致于雙腳傷疤累累,內(nèi)傷外傷纏身。一個賽季中他攻入了全隊少得可憐的總共十二個進球中的十個。但最終球隊還是以二十二戰(zhàn)全負的空前絕后的糟糕戰(zhàn)績提前十一輪降級。更可悲的是除了一個人以外,無人流淚,我們的球隊無聲無息地來到聯(lián)賽中,又無聲無息地離開聯(lián)賽。我們的主場門票低得可憐,一塊錢三張,鐵定降級之后更是免費入場,可依然無人問津,沒有電視轉(zhuǎn)播,沒有墨西哥人浪,我們是一支無人知道的小草,自生自滅就是我們的歸宿。

    降級之后,這位在本市默默無聞的全隊的最佳射手因為渾身傷病沒有轉(zhuǎn)會,而是隨著球隊的解散而回到了原來的工廠。兩年前,他下了崗,以賣報維生。他叫錢鋒,現(xiàn)在正直勾勾地看著吳名:“你真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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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br />
    “本報訊:昨日下午16時,本市最高建筑——38層,155米的盛世大酒店正式結(jié)構(gòu)封頂。盛世大酒店由盛世投資有限公司投資,集餐飲、娛樂、住宿、商務(wù)于一體,預(yù)計于明年一月正式投入運營?!?br />
    四年前,我們這坐城市陷入了有史以來以來最大的困境,市郊那坐鐵礦在經(jīng)歷了近百年的掠奪性開采之后終于壽終正寢了。1900年,本市就是由于采礦業(yè)與鑄鐵業(yè)而從一個小村發(fā)展起來的,而現(xiàn)在,又眼看要因鐵礦而衰亡了。全市大部分的工人都下崗了,企業(yè)大量破產(chǎn),正當(dāng)人們的心理防線即將崩潰之際,新任的市長兼市委sj來了。這位市長雄才大略,高瞻遠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有經(jīng)邦濟世之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能。他的錦囊妙計就是騰挪之術(shù),地皮就是最大的財寶,再加上他的表弟經(jīng)營的盛世投資有限公司的操作,老城區(qū)在幾年之內(nèi)就已夷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一棟棟高樓大廈,商業(yè)區(qū),工業(yè)區(qū),住宅區(qū)錯落有致,是名副其實的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了。毫無疑問,市長成了我市的英雄,把我們從前所未有的危險中拯救了出來,并且使我們達到了繁榮昌盛的最高峰,至少與過去比是這樣的。如今我們的城市欣欣向榮,一日千里,失業(yè)率降到了最低點,而物價指數(shù)則持續(xù)平穩(wěn),除了城市環(huán)境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外,一切都是那么順利,足以使我們?yōu)槲覀兊氖虚L樹立一座豐碑。

    回到住處,吳名又看見了退役球員錢鋒在門外的空地中踢球。他覺得這個人很奇怪,于是產(chǎn)生了興趣,他靠近了赤著膊,且大汗淋漓的錢鋒。

    對方似乎對吳名的誠意毫無所動,依舊自顧自地玩著球。吳名不想放過他,問:“為什么那里過去是足球場?”

    沒有回答,錢鋒收起了球,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吳名繼續(xù)問:“我相信你說的話,但你要告訴我為什么?!?br />
    他搖了搖頭,穿上衣服:“我是個沒用的廢物,別信我的胡說八道?!比缓笏蛲庾呷ァ?br />
    “我也是個沒用的廢物。”吳名在大聲地說。

    錢鋒終于回過頭來:“這是一個夢,一個長久以來困擾我的夢,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那個古老的球場里踢過球。”

    “本報訊:據(jù)市統(tǒng)計局最新統(tǒng)計,本市一至六月份國民生產(chǎn)總值比去年同期同比增長15.8%,高于全省平均值8個百分點,連續(xù)三年創(chuàng)全省新高,為完成今年人均GDP超3000美元的任務(wù)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過了幾天,當(dāng)人們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我們的城市一下子清靜了許多。大街上橫沖直撞的大卡車和攪土機都好象消失了,推土機和打樁機震耳欲聾的轟鳴也嘎然而止了,無數(shù)的建筑工在一夜之間都神秘地離開了我們。也就是說,我們熱火朝天的工地們寂靜了下來,就仿佛被瞬間冰凍了起來。只留下一棟棟開膛剖腹的高樓大廈,如同一大群還未長大就被拋棄的孩子,倒也成為了一種霎為壯觀的獨特風(fēng)景,只剩下那座古代遺址中,還有省考古隊在孤獨地忙碌著。而許多剛被拆毀的舊房子,還沒來得及清理的工地上的景象仿佛是遭受了地毯式轟炸的roulin。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也許這只是技術(shù)上的問題,也許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也許這已不是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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