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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們都是上帝
四人位的小圓桌，韓述和唐業(yè)先前就一左一右地坐在蔡檢身邊，空出來留給桔年的位置便只能也是一邊一個男人。韓述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么靠近的，也是靜靜地坐在她身畔，也許從來都沒有過。他的手只要略伸，就可以夠著她的身軀……是了，她也曾安詳?shù)厮谒纳砼?，蜷著，宛如嬰兒，他抱著她的姿勢是那么小心翼翼，唯恐貼得不夠進，聽不到她的呼吸，唯恐貼得太近，心跳驚擾了她。她當(dāng)時黑而長的頭發(fā)讓他的臉癢癢地，可是他不敢動。不管那些是他的美夢還是她的噩夢，都再也回不去了，然而這個時刻，他還是不敢動。
謝桔年雙手端著菜單，垂首不語。韓述看得出，她今天略為修飾過，雖然并非為了他，但他仿佛忽然理解唐業(yè)作為一個男人的心動。她就像是孤零零的一朵野花，白色的單層花瓣，柔黃色的花蕊，莖干細(xì)韌，葉子纖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在野風(fēng)中，偶爾伏低身子，卻從來不折。他卻長著一雙溫室中的手，貿(mào)貿(mào)然地去采，不知道那上面有刺，也不知道她會因此凋零。那唐業(yè)呢，唐業(yè)是什么？
“蘆筍濃湯，茭白蝦凍，鵝肝煎鮮貝?！表n述合上菜單，他也是常來的人，眼睛過一遍，點菜并不費心機。蔡檢血壓高，點得很清淡。
桔年卻是從未踏足這種場合的人，她翻著菜單，巴掌大的臉蛋，差不多埋進了印刷精美的冊子里。
好在唐業(yè)及時地把菜單從她手中輕輕抽出，低聲說道，“我喜歡這里鄉(xiāng)村蔬菜雞湯，薄荷三文魚沙拉，鮮橙T排，要不，你今天也試試我的口味？”
桔年頓時如釋重負(fù)，“好啊，就跟你一樣。
沉默等待上菜的時光最是難熬，桔年的頭幾乎沒有抬起過，餐巾的流蘇被她撥弄地亂了。西餐廳里客人都已就座，舒緩的音樂中可以聽到細(xì)碎的交談和金屬餐具相撞的聲音，服務(wù)員如魚一般安靜而靈活地游走在桌與桌之間。究竟是誰的呼吸在耳畔，急促，卻小心翼翼地屏住。這是個干燥寒冷而堂皇的夜晚，桔年卻恍然想起了一個濕熱凌亂的午后，亂得像她手下的流蘇，她不喜歡，心里悶得難受。
不知什么時候，吧臺的小提琴手旁邊多了個風(fēng)情萬種的中年女歌手，手執(zhí)麥克風(fēng)款款而立，一開腔，竟有幾分蔡琴的味道。悉心聽歌的姿態(tài)，挽救了那些各懷心事的人們。
一首經(jīng)典曲目《你的眼神》唱畢，悠長的前奏后，女歌手的聲音愈顯滄桑，她唱：“青春一去永不重復(fù)，海角天涯無影無蹤……”
蔡檢在桔年出現(xiàn)后首次開口，她試著用有些干澀的嗓音若無其事地對韓述說，“瞧，這不是你喜歡的調(diào)子嗎，當(dāng)初還眼巴巴地從我家硬要走那張老唱片……”
韓述勾勾嘴唇，勉強回應(yīng)了個笑臉，并不成功，于是索性繼續(xù)沉默。
“你的面貌，還想當(dāng)年，我的相思已經(jīng)埋心田，你不讓我吐露一言，只能多看你一眼……向你多看一眼，我度過了多少個寂寞的春天………
這略帶頹廢沙啞的靡靡之音在情人聚集的場所最是應(yīng)景，桔年半側(cè)著身子，似乎傾聽得很是入神。
唐業(yè)恰到好處的低頭，不至于太靠近她，但那耳語的姿態(tài)又顯得略帶親密。“你也喜歡？我有個朋友也非常喜歡蔡琴的歌?！?br />
“是嗎？”桔年淺淺地笑了笑。
服務(wù)生終于端上了熱氣蒸騰的餐點。法國菜的程序最是繁瑣，桔年看著眼前密密擺著的餐具，頭皮一陣發(fā)麻，還好唐業(yè)動作緩慢，她小心地跟著，有樣學(xué)樣。低頭用餐飯成了四個人最重要且唯一能做的事。
桔年雖聰穎，略能將唐業(yè)的招式學(xué)得有幾分像樣，可是用不慣的餐具，畢竟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做到熟練，唐業(yè)為了照顧她的口味，唯恐她不喜生食，將她的小牛T排叫為全熟，血絲是不見了，可更為難切。桔年手執(zhí)刀叉，本是生硬，那T排中間還梗著一塊伶仃的骨頭，實在是難以入手，埋首去切，窘得頭上都冒了汗。
唐業(yè)也看出來了，雖有些著急，但心中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在他看來用不慣西式餐具，不是什么罪過。于是也不言語，唯恐讓桔年更為尷尬，只是為她添了點紅酒。
蔡檢不動聲色地暗地里看著桔年，唐業(yè)對她還真是不錯，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吃著自己的蔬菜沙拉，如果來人是帶著敵意，那該來的遲早要來。
也許最難受的是韓述，他原本就心浮氣躁，強行按奈著自己，可桔年的刀具切得不得要緊，金屬不時得鋸在瓷器上，那聲音別人聽來微弱，可傳入他耳里，一聲一聲，咯吱咯吱，讓人心亂如麻。
他覺得躺在她餐盤里的不是什么牛排，是他，是他韓述，一刀刀的，也不肯給個痛快。
桔年幾乎要放棄跟牛排作戰(zhàn)了，越急就越出錯，最后一下，叉子在碟子上一滑，手肘就跟著撇出去，堪堪撞上左手邊韓述的手臂。就這一個并不大的動作，可是即使她沒有抬頭，也知道在座的四個人頓時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唐業(yè)立刻端起了紅酒杯，朗聲道：“差點忘了，我們至少應(yīng)該喝一杯，為平安夜，也為我們四個人有緣共同坐在這里。”
桔年遲疑了片刻，也跟著舉起了酒杯，她答應(yīng)了唐業(yè)，就不能讓唐業(yè)難做。
蔡檢心中五味雜陳，可還是對著唐業(yè)笑了一聲，“阿業(yè)，我雖不是你親媽，可我是希望你過得好的。”語畢她也端起杯子，靜靜等候執(zhí)住勺子不動的韓述，她暗暗又扯了扯韓述的衣袖。
韓述當(dāng)即放下了自己的餐具，可手并沒有伸向杯子，而是徑直探到桔年胸前。桔年大驚，倒吸口涼氣往后一閃，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唐業(yè)也趕緊放下杯子。
誰也沒有想到，韓述的手落在桔年面前的餐具上，不由分說地將她的餐盤端到了自己跟前，當(dāng)著另外三個驚愕的人的面，面無表情地拿起手上的刀一塊一塊地切著屬于桔年的那塊T排。
桔年被嚇得忘記了下一步的反應(yīng)，唐業(yè)和蔡檢也怔怔地，一時間竟沒人說什么，也沒人阻止，就這么任韓述利落地把那塊擾人的牛排切割得支離破碎。
當(dāng)那塊橫在肉中間的骨頭被完美無缺地從肉中剔了出來，韓述貌似在今晚第一次舒了口氣，然后若無其事地重新把餐盤“完璧歸趙”。
桔年已然驚呆，那里還會下餐具去取食。不識相的服務(wù)生正趕在這時走到桌邊，從手中的藤籃里取出一朵玫瑰，遞到韓述面前，“先生，這是今晚我們店里免費贈送的禮物，每對情侶都可以得到一支法蘭西粉紅玫瑰，送給你心愛的女朋友。”
也不能怪服務(wù)生唐突，他過來的途中正好看到韓述將自己面前的餐盤遞回桔年面前，盤里的肉被切成許多個小塊，雖不符合西餐禮儀，但這種事，不是親近的人斷然不會做。
唐業(yè)咳了一聲，顯然對服務(wù)生的錯認(rèn)頗為無奈。服務(wù)生的手橫在桔年和韓述的中間，桔年伸手去拭額上的薄汗，說出來的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不……不是……我……”
韓述低頭片刻，然后抬起臉，竟然伸手想要去接那支玫瑰。他的手握的太緊，花莖上沒除徹底的刺不期然扎進了他手里，他“嘶”了一聲，桔年也是一抖，眼看著血珠從皮下冒了出來。
服務(wù)生手足無措地道歉。唐業(yè)忽然站了起來，客氣地對在座幾位說：“不好意思，我想我要去洗個手。”
他放下餐巾就往洗手間的方向走，桔年的眼睛跟著他離開的方向。她該不該追隨他一道，可他去男士洗手間，她跟著做什么？
好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三個舊識，韓述看著自己的傷口不說話，蔡檢卻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坐正身子。
“桔年，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好嗎？我對不起你，一切是我的錯，跟他們都無關(guān)，你沖著我來好了，我記憶中你是個善良的女孩，現(xiàn)在你想要怎么樣，不妨直說，沒有必要傷害無辜的人?！?br />
蔡檢的聲音還是慈祥而柔和，像一個貼心的長輩，桔年不是沒有見識過，她知道這慈祥不是為著她。別人把話說開了，她反倒更覺得坦然了一些。笑笑說道：“我并不是什么善良的女孩子，蔡檢察官貴人多忘事？善良的人又怎么會在牢中過了幾年。”
桔年這幾句話柔聲細(xì)語，說得并不咄咄逼人，蔡檢卻覺得臉上被摑了一掌，那些策略，那些溫情的面紗都變得無謂了。她擅長做政治工作，大道理說得最是天衣無縫，可在謝桔年面前，那些道理越說越顯得虛偽。她長嘆一聲，“你沒有做過母親，但是我希望你理解一個母親的心，傷害你不是我的本意，你說把，我要怎么才能補償你？”
不愧是干媽和干兒子。桔年心想，他們的口吻多么相似啊，你說把，我要怎么補償你？好像他們是上帝，什么都能夠給予。她如果說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們離遠(yuǎn)遠(yuǎn)地，會有人信嗎？
餐巾的流蘇再度被桔年用力地纏在指尖，她說話很慢，這樣才能讓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每一句話都跟在思維的后面。
“蔡檢察長說要給我補償，那就是承認(rèn)欠了我的，你欠我什么呢？錢，沒有。公正？怎么可能呢，我在獄中的時候也常?？磮蠹?，全省十佳法律工作者的事跡也是拜讀過的……”
這些話在蔡檢的耳里是赤裸裸的攻擊，她的耐心終于消退，騰地站了起來，氣促地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蔡檢覺得我會怎么樣？”
“離他們遠(yuǎn)一點！”
桔年啞然而笑，“這也要看他們肯不肯?！?br />
“你……”
唐業(yè)從洗手間折返，蔡檢收住了嘴里的話。唐業(yè)回到座位，看到表情各異的其他人，尤其是繼母身后側(cè)歪向一邊的椅子。
“阿姨，這又怎么啦？”他長吁口氣，問道。
蔡檢看著桔年漠然的神色，索性把話挑開，“阿業(yè)，我雖然希望你早日有個家，可你在看人的時候也應(yīng)該多留個心眼，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有什么底子？她接近你有什么目的，你想過沒有？你太老實，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那您告訴我，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蔡檢冷笑一聲，“你跟個搶劫……”
“干媽！”一直不語的韓述厲聲打斷。連他都想不到，干媽會這么說。可是，干媽的本意確是保護他和唐業(yè)。究竟多少的惡是源于某種意義上的善？
唐業(yè)用紙巾擦著手，然后放下，他看著桌子，“真的是很不錯的菜，可是，我想我們都沒有辦法吃下去了是嗎？既然如此……”他招手叫來服務(wù)生，“麻煩埋單。”
服務(wù)生疾步而來，蔡檢雙手撐在桌上，支著身子，心痛不已：“我是為了你好啊，她有什么值得你這樣，你們都這樣，到底中了什么魔？”
桔年從聽到蔡檢來不及說完的“搶劫犯”三個字開始，就一直是自己靜靜坐在那里，嘴角若有笑意，也是帶點凄涼和譏誚。這三個字她太熟悉了，也許還要跟著她一輩子。
唐業(yè)更快地從錢包里掏出幾張紙幣，塞到服務(wù)生手中，“別找了?！闭Z罷一手拉起桔年，“阿姨，我知道你對我好，但別這樣好嗎……我和桔年還是先走一步，如果兩位還有胃口，那么請慢用?！?br />
桔年竟沒有想到唐業(yè)會如此反應(yīng)，順從地任他拉著自己離席，眼看就要離開，始終冷淡坐在一旁的韓述鉗住她另一邊的手臂。
“別走！別走……“如果說他的第一句是走投無路的蠻橫，那第二句，徹底地只剩哀求。別走。
兩個人的手都抓得很緊，桔年荒誕地想起了死后被鋸成兩半的祥林嫂，她也不掙，他們能將她撕成兩片？
“我覺得，你即使想留下她，也欠了個請字?！碧茦I(yè)對韓述說道。
韓述見唐業(yè)淡淡地，手也不肯松勁，便放開了桔年，一根一根地徐徐扳開唐業(yè)留在桔年身上的手，言辭誠懇?！皠e說是個請字，即使我跪下來求她也沒什么。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你沒有關(guān)系，真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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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 2008-12-11 22: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