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點2014

這是一座海邊的城市，沿江胡亂地停泊著許多中國人的小木船，在水泥碼頭邊，一艘巨大的英國輪船噴著黑煙?？吭诹税哆?，它從地中海北岸的某個意大利港口駛出，是熱那亞還是那不勒斯，這無關(guān)緊要，它是出直不羅陀海峽走大西洋繞好望角入印度洋還是走蘇伊士運河的捷徑也無關(guān)緊要，甚至它是否在科倫坡新加坡香港中途?？恳矡o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它在中國的這座城市停了下來，一個30歲的意大利人選擇了這座城市，或者說這座中國城市選擇了這個意大利人。在我的記憶里，這個意大利人有著一雙棕色的眼睛，隱隱約約發(fā)出淡淡的光，這雙眼睛的深邃，讓許多人對它終生難忘。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下擺特別的長，誘惑了幾個法國的貴婦人的眼神。他挺直了身體，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黑色皮箱，沒人知道里面裝了什么東西，他走下了舷梯，看了一眼東方的天空，看了一眼這個神奇的城市，他知道，這就是他的目的地了。下了船，踏上了中國的土地，卻不需要簽證，碼頭上只有英國人指揮的印度士兵，和歐洲各國的國旗，還有留著長長的辮子的中國搬運工。他叫了一輛人力車，進入了我們這座城市，當(dāng)人力車載著他穿越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時，他有一種回到歐洲的感覺。直到很遠的地方，他才看見了中國的國旗——黃龍旗，在黃龍旗下，有一個中國人，穿著一件與他同樣的黑色長下擺的衣服，胸前懸掛著十字架，向他微笑著。他下了車，和中國人以極其細微的聲音說著什么，中國人的臉色有了些變化，然后在一間陰暗的房間里，他打開了他的皮包，這一瞬，改變了他在中國的命運。以上所述的時間是1900年，現(xiàn)在回到2000年，我開始敘述一個女孩以及她的一個夢。

米點2014

在那個致命的清晨，我所要敘述的這個女孩醒來了，我沒有必要給她以姓名，我只能稱她為“她”。她是從一個奇怪的夢中醒來的，在她將來的一生中，她會不斷地回憶復(fù)述這個夢并加以解釋。她的房間常年處于陰暗中，只有清晨的陽光透過百頁窗傾瀉在她的臉上，那些白色的橫向光亮才會象一張黑白條紋的面具覆蓋著她，讓她在床上支起的身體有了些斑馬般的野性。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印象，只有十九世紀(jì)的油畫里才能體現(xiàn)的印象。她的眼睛位于陽光的縫隙里，所以從瞳仁的深處，就出現(xiàn)了一種光亮，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眼中的光。她似乎能直接看到這種光線，來自她的體內(nèi)。她走下了床，總是在陰暗的房間里關(guān)著的皮膚呈現(xiàn)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會變得粉碎。

    她有了一種沖動，于是她拉開了百葉床，這個清晨的陽光異樣地明亮，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眼球。陽光象一把把利劍送入了她的體內(nèi)，于是，她體內(nèi)的變化由感覺上升為一種直接的行動。她捂著嘴，滿臉痛苦地沖出了房間，躲到衛(wèi)生間里去了。更為重要的是，她如此反常地沖出房門的情景立刻被父母看見了，父母不安地看著她把衛(wèi)生間的門重重地關(guān)上，然后從里面?zhèn)鱽砟撤N母親所熟悉的聲音，接著是抽水馬桶和水龍頭放水的聲音。然后，門開了，她那張面無血色的臉還有額頭斗大的汗珠和驚慌失措的神情都讓父母一覽無余地收入眼中，母親輕輕地問：“怎么了？”此刻，母親的語氣是曖昧的，相當(dāng)曖昧。但女孩沒有聽出來，她還不明白母親曖昧的原因。

    母親又說：“我們兩個談?wù)?，好不好？”然后她拉著女兒走進了一間小屋，關(guān)緊了門。門外的父親面色鐵青地點了一支煙，他此刻的腦海中正在放電影一般地重復(fù)著許多鏡頭，仔細地搜索有關(guān)女兒的一切蛛絲馬跡。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的搜索毫無結(jié)果，這時，母女倆從房里出來了，母親的神色相當(dāng)不安，而女兒卻顯得平靜得多。她們一定進過了非常詳細的對話，純屬女性的對話，男人非禮勿聽的對話，而這種私密性質(zhì)的對話的結(jié)果恐怕是敏感的父母所深為擔(dān)憂的。

    “走，我們?nèi)メt(yī)院。”母親的語氣開始有些生硬了。

    女孩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帶她去醫(yī)院，在經(jīng)過了在她看來不可思議的檢查之后，她和父母走出了醫(yī)院。她發(fā)現(xiàn)在正午的陽光下，父母呈現(xiàn)了一種絕望的表情。

    回到家，母親繼續(xù)與她進行純女性的對話，但是她完全聽不懂母親所說的，她唯一聽懂的是母親不斷重復(fù)的那句話：“那個男人是誰？”

    她無法回答，因為她的確不知道，面對母親凌厲的攻勢，審問般的口氣，她開始不知所措起來?？伤绞遣恢耄赣H就越是認(rèn)為她在撒謊，越是認(rèn)為女兒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蓱z的女孩，她是無辜的，請相信。

    母親最后真的生氣了，她打開了門，讓父親進來了，于是父親扇了女兒一個耳光。女孩的眼睛里閃著淚花，她逆來順受地忍住了。她無法理解父母的行為，就象無法理解醒來前的那個夢，還有她身體深處的某些微妙的變化，她茫然無知地看著父母，瞳孔里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來向他們證明什么，但這沒有用。

    最后她大聲地問父母：“我也想知道，到底那個男人是誰？”

    母親的臉上又掠過了一絲絕望：“你連到底是哪一個都不知道嗎？天哪，難道還不止一個？那你有幾個男人？”

    “住口！”父親憤怒了，他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剝光了衣服，失去了貞操一般，他再次以一個耳光贈送給了女兒。

    女孩終于失去了忍耐，她把淚水滴落在地板上，于是地板發(fā)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她再仔細地看了看父母，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她一把推開父親，奪門而去，離開了這個家。

    那個男人是誰？

    她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城市徘徊，穿著短裙和拖鞋，就象這個城市里隨處可見的問題少女。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腦子里總是重復(fù)著那句話：“那個男人是誰？”她真的希望能有人來幫她回答這個問題。

    夜色闌珊了，她滿眼看到的都是霓虹燈和燈箱廣告，讓她有些目眩，她明白沒人能為她解答問題，只有靠自己的尋找。于是她在馬路上漫漫的人群中尋找著，根據(jù)她有限的經(jīng)驗，那個僅存在于想象中的男人應(yīng)該二十出頭，留著不短不長的頭發(fā)，臉應(yīng)該是白白的，個頭中等，穿一件T恤。除此以外，至于那個人的長相，職業(yè)，性格那都是一片混沌。她尋找了很久，在人行道中站立著，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潮水般從她兩邊涌過，而她則象一塊激流中的礁石，冷峻，蒼白。

    終于她見到了一個男人，基本符合她的條件，于是她攔住了他，說：“你是那個男人嗎？”

    對方被問地一頭霧水，茫然地看著她：“xj，你問什么？”

    “我問你是不是那個男人？”

    “哪個？”他的眼珠飛快地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長地反問道：“多少錢？”

    “我身上沒錢。”

    “那當(dāng)然，沒錢才出來做嗎。來，這里人多，跟我走?！闭f著，他帶著她轉(zhuǎn)進了一條陰暗的小馬路，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后輕輕地說：“地方你選，價錢我定，怎么樣？”

    “我們認(rèn)識嗎？”她不解地問。

    “這還用得著認(rèn)識嗎？不認(rèn)識最好?！?br />
    “不，你不是那個男人?！彼⒖剔D(zhuǎn)身要走。

    “哎，價錢也由你定，好不好？”

    她已經(jīng)走遠了。

    昏暗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長了，她一邊走，一邊看著自己的影子，她知道，影子里還有一個影子，那個影子如此隱匿，僅能憑感覺去觸摸。她不認(rèn)識路，馬路越走越小，到最后變成了一條小巷，深深的小巷，除了幾戶人家窗口的燈光外一片黑暗。她有些冷，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向黑洞般的小巷深處走去。

    突然，有一雙手從后面抱住了她，一陣粗重的呼吸從她的腦后傳來，重重地吹在她的脖頸里。她想放聲大叫，嘴巴卻被一只手堵上了，另一只手有力地箍著她的腰，并越收越緊，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用手肘拼命地向后反擊，但撞到的仿佛是一堵沉重的墻。然后她感到自己被騰空起來了，那只手抱著她向更黑暗的角落奔去。她感到了絕望，接著想到了死亡，死亡的感覺是美的，從她的腦子里忽然閃出了這樣的念頭，“死亡的感覺是美的。”嘴被捂住了，于是她就用自己的心說。她問自己，為什么會在痛苦中感到美？難道那個男人就是他？如果是的，她決定服從。

    但是這種美感立刻就被打碎了，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束射到了她的臉上，黑暗中待了太久了的瞳孔一瞬間就縮小了許多倍，她的第一感覺是太陽，太陽降臨了。在一瞬間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白晃晃的一團之后，她開始看清前面，有個穿制服的人影提著手電筒向這里奔來，一邊還大叫大嚷著什么。她覺得自己的臉現(xiàn)在一定被手電照得雪白，白得象個死去了很久的女人，躺在墳?zāi)估?，等待盜墓者的來臨。

    腰間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堵著嘴的手也松了。那個人要逃了，但她不想讓他逃走，因為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認(rèn)定他就是那個男人了。她終于能夠轉(zhuǎn)過身了，但那個人也轉(zhuǎn)過身向黑暗中拼命地跑去，她大聲地叫：“你別跑，我跟你走?！彼€從來沒叫得那么響，尤其是在黑夜中。這聲音讓四周黑暗的窗戶亮起了燈光。

    她剛要向那個人追去，身后的一雙大手就搭在了她的肩上了。她別無選擇，只有回過頭來，見到了一個警察，他個子很高，臉在黑暗中看不清，但大概是個年輕人的輪廓。

    “那家伙欺負(fù)你了？”他的嗓音富有磁性，有一種奇特的魅力。

    她無法回答，也許她到了最后更加渴望被認(rèn)定為是那個男人的陌生人欺負(fù)。

    “不是嗎？那他是你男朋友？”

    “不。”

    2

    “那他是個流氓，而且，你也不應(yīng)該晚上一個人在外面亂轉(zhuǎn)。你父母會著急的，如果不是我剛巧路過這里，你有沒有想到會發(fā)生什么事嗎？”

    “可我想，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男人?！?br />
    “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家里住哪？”

    “我不想說?！?br />
    “真不象話，現(xiàn)在的女孩子膽子太大了，走，跟我回分局里去?！蓖蝗挥幸槐K路邊的燈亮了，照亮了小警察的臉，他的臉上還有幾粒粉紅色的粉刺，鼻子上好象冒著油，大概剛從警校畢業(yè)吧。于是她又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那個男人就是他吧。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象一只錘子一樣重重地敲在了她心上。

    “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你忘了嗎？那個男人就是你啊?！?br />
    “女孩子要自重?！彪m然小警察盡力地在模仿父親的口氣，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明顯地在顫抖。

    “你不記得我了嗎，但這不奇怪，我也不記得你了，但我們一定認(rèn)識過，否則我就不會去醫(yī)院檢查了?！?br />
    “你說什么？小聲點，別讓人聽見，這種話可不能亂說的，我看你不該去分局，該去精神病醫(yī)院。”說完，小警察就象躲避瘟疫似的回頭奔走了。

    難道他真的不是，她對自己說。小巷里一陣穿堂風(fēng)吹來，她更涼了，急忙小跑著走出了小巷。在另一條馬路上，她走進了地鐵站。

    身上只有三塊錢了，她買了一張地鐵票子，走進了候車的站臺，快關(guān)門了，地鐵站里的人稀稀拉拉的，而且大多無精打彩。她坐在一張椅子上，茫然地看著對面的廣告，廣告里有個身材苗條的女人，瞪著大得嚇人的眼睛看著她。地鐵來了，從地下的深處風(fēng)馳電掣般地沖過來，再以緩緩的減速度停下，它那孕婦肚子般的車廂里只出來三三兩兩個人，然后又進去幾個人，她覺得實在有些浪費。她沒有動，她的手里捏著票子，眼睜睜看著這次列車隆隆地開動。過了一會兒，另一個方向的列車又沖了過來，反方向地重復(fù)了一次，可她還是沒有動。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現(xiàn)在站臺上空無一人，離最后一班車的時間還有五分鐘，她懶懶地閉上了眼睛，等待地鐵工作人員把她給抬出去。

    五分鐘后，她再次聽到一班列車從隧道中趕來，那種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亂，那種聲音象個男人的腳步重重地向她沖過來，就象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來擄掠女人的騎兵隊。再一次停下，象一匹喘息的馬，然后列車門打開，騎士們下馬，馬具在互相碰撞中產(chǎn)生美妙的音樂。一個人來到她的跟前，好奇地看著這個椅子上閉著眼睛似乎在享受什么的女孩。

    但是這個人不是她所要找的男人。

    于是，在我們這個故事里，第二個女孩出現(xiàn)了，對于她，我給她以一個名字——羅蘭。

    第一個沒有名字的女孩睜開了眼睛，她第一眼見到的是羅蘭的眼睛，她仿佛見到了自己眼睛的克隆品，在驚訝中她看清了羅蘭。她有一種預(yù)感，羅蘭將會幫助她，于是她大膽地對這個陌生的同齡女孩說：“我在尋找那個男人。”

    “我在尋找我的孩子?！绷_蘭的回答同樣令人吃驚。

    她站了起來，好象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羅蘭了。這時，另一個方向的列車來了，這是最后一班了，她跟著羅蘭走進了車廂。

    她被列車啟動的慣性向后輕輕一蕩，然后列車駛?cè)牒诎档乃淼溃熊嚴(yán)锏臒艄庥行崦?，在她的眼里，仿佛光線都在不停地來回?fù)u晃著，就象坐船的感覺。最后一班列車?yán)餂]什么人，不知從什么角落里傳來有人睡著打唬嚕的聲音，她們坐在了一起，互相看著，她輕輕地說：“你說你在找你的孩子？”

    “對，一個月前，我生下了一個孩子，但他（她）生下來就失蹤了，我沒有見到他（她），不知他（她）是男是女。雖然在常人看來不可思議，但請相信，我確實生下了一個孩子，我剛剛坐好月子。無論如何，我要找到我的孩子?！?br />
    “你到結(jié)婚年齡了嗎？”

    “沒有。”

    “那你和我一樣。”

    “你也丟了孩子？”

    “不，我的孩子還好好的，還在我的肚子里，他（她）還很小，很安全?！?br />
    “那個男人知道嗎？”

    “不，我不記得有過什么男人，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男人，沒有，直到今天早上，在媽媽的幫助下，我才發(fā)現(xiàn)了這回事。但媽媽問我那個男人是誰，不停地問，就象是審問我，可我根本就不知道。所以，我必須找到那個男人，盡管我也不知道他是誰，長什么樣，干什么，但我必須要找到他，否則我永遠也回不去了?！?br />
    “對，你和我一樣?！痹谖⑽⒌念嶔ぶ?，羅蘭的臉色似乎比她更蒼白。

    不知道又過了幾站，地鐵終于到了終點站了，她們走出地鐵站，走過荒蕪的馬路，羅蘭帶著她來到了一棟小樓前。她覺得這棟小樓非常奇怪，至少有幾十年的歷史了，矗立在樹叢中，有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氣氛，特別是尖尖的屋頂能讓她回想起什么，好象自己曾經(jīng)來過這里。在屋頂正面，仿佛有個什么標(biāo)志，黑暗中看不清。然后她們上到了三樓的一個房間。房里沒有床，也沒有什么家具，裝飾很老的樣子，只有一張席子。

    羅蘭再給她鋪了一張席子。她們關(guān)了燈，匆匆地睡了。

    窗外照進來藍色的光，象一件晚禮服，柔軟的絲綢面料，拖啊拖啊，一直拖到她的席子上。她不斷地用手指撥著席子的縫隙，一棱又一棱，就象是彈著吉它的琴鉉，光潔的手指此刻有股瓷器的光澤。她睜著眼睛，滿眼都是那淡淡的藍色，和窗外婆娑的樹葉影子。然后她看著睡在旁邊的羅蘭，羅蘭惻臥著背對著她，她能看到羅蘭背后身體的輪廓，被光線罩上了一層藍色的光圈。那曲線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樣，只是更加豐滿，更加有誘惑力，雖然羅蘭還是一張女孩的臉，但身體似乎已經(jīng)是**的了，那更證明了羅蘭的確生過孩子。她發(fā)現(xiàn)羅蘭的身體開始微微地發(fā)抖，那圓潤的肩膀象大海的波浪一起一伏，恰好與藍色的光線諧調(diào)起來。漸漸，起伏越來越大，輕輕的海濤變成了巨浪，她開始聽到一陣陣微弱的啜泣聲，就象波浪爬上沙灘的聲音。羅蘭把身體轉(zhuǎn)了過來，變成了仰臥，于是她看到一個波峰從羅蘭的胸口涌過，往下又是一個深深的波谷。羅蘭的臉轉(zhuǎn)向了她，她看到羅蘭的臉上掛著兩顆大得驚人的淚珠，發(fā)出鉆石般的藍色光芒。她伸出了手，輕輕地擦去了羅蘭的淚珠。

    “我的孩子沒了，我真的生下了他（她），上帝啊，我的孩子不見了，我的孩子，我的命?！绷_蘭終于暢快地哭了出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兩個人的十跟手指象彎曲的樹枝一樣糾纏在了一起。羅蘭的頭靠在了她的懷里，她摟著羅蘭富于彈性的肩膀，嘴唇貼著羅蘭的頭發(fā)，她有一種被青草吞沒了的感覺。羅蘭的身體繼續(xù)在她的懷里起伏著，沖動著她的胸口和心臟，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胸脯已經(jīng)被羅蘭的淚水浸濕了。她咬著自己的嘴唇，幾乎咬破了，她感到自己懷里抱著的是她的女兒，她們象一對痛苦的母女倆，依偎在藍色彌漫的房間里。

    “我的孩子?！蹦莻€藍色的夜晚，她的耳朵里充滿了這種凄涼的聲音。

    一個大著肚子的少女用黑色的頭巾蒙著臉走在佛羅倫薩的小巷中，長長的小巷，兩邊是石頭房子，窗戶都開得很高，熄滅了燭火。黑暗的小巷似乎永無盡頭，偶爾有巡街的的燈火穿過，象一只暗夜中野獸的眼睛，發(fā)出捕食前幽幽的光芒。佛羅倫薩的少女絕望了，她沒有了力氣，在她純潔無暇的身體里，一個恥辱的生命正在蓬勃地成長，要把她的身體給撕裂。少女把手扶在古老的石墻上，也許這堵墻是十四世紀(jì)黑死病時期修建的，充滿了一種死亡的涼意。又是一股陣痛，撕心裂腑，少女用手捧著自己的腹部，滿頭大汗，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不，不能在這兒，她對自己說著，她忍著前所未有的疼痛一邊扶著石墻一邊緩慢地前進，一路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血跡，引來了一群蒼蠅。

    終于，目的地到了，少女幾乎是爬著進入了一個馬廄，對，馬廄，必須在這里。一匹白色的純種馬正在熟睡著，她把自己的身體放在了馬槽上，分開了雙腿。整個馬廄充滿了馬尿和草料的氣味，加上少女的血，混雜在一起，似乎已不是人間所能有的了。佛羅倫薩少女終于大聲地叫了出來，痛苦地**著，白馬被她的動靜驚醒了，睜開了大眼睛注視著這個陌生的場面。于是，白馬見到一個孩子誕生了，是個男孩，男孩沒有啼哭，而是手腳亂蹬著，白馬嚇了一跳，它狂躁地跳躍著，終于掙脫了韁繩，撞開了柵欄，沖入了佛羅倫薩茫茫的黑夜。

           

    3

    少女吻了吻男孩，然后哭著離開了馬廄。男孩睜開了眼，靜靜地等待著那位神甫的路過。

    這是十九世紀(jì)的事了。

    “你為什么要一個人住，你的父母呢？”清晨的光線再次降臨在她的身上，她的嘴唇終于有了些血色。

    “告訴你，我是一個棄嬰，生出來就被扔掉了，我只有養(yǎng)父母，自從我肚子里有了孩子，他們就給了我一筆錢，把我趕出來了。”羅蘭現(xiàn)在完全不象昨晚那樣孩子般痛苦了，她的臉上始終有一種微笑，“好了，談?wù)勀惆?，你?zhǔn)備怎么找那個男人?！?br />
    “不知道，我想他應(yīng)該二十出頭，不短不長的頭發(fā)——”

    “夠了，接下去是白白的臉，大大的眼睛是嗎？這不對，女孩子總希望這樣幻想，但這不可能。我說啊，那個男人至少應(yīng)該有三十歲，臉白不白，眼睛大不大都無關(guān)緊要，他的身材很挺拔，最好戴一副眼睛。他應(yīng)該事業(yè)有成，有一個妻子，但是他不滿足，還在外面尋花問柳。于是他遇見了你，你也遇見了他，這是上天的安排，可惜，由于某種意外，他和你都失去了記憶，于是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害得你要到處尋找他，只有你們兩個再次重逢，才能重新自然地回憶起來。”

    “你在寫小說啊。我可不喜歡大男人，還是小一點好?！薄按蟮暮??！?br />
    “小的好?！?br />
    “大的才有魅力，小的還沒本事把你肚子弄大?！?br />
    “你不要亂說話，我不好意思了，那你的孩子的父親是個三十歲的男人？”

    “不，我不想透露那個人是誰，總之這個人非常神圣，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人，不，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br />
    “你太癡情了?！?br />
    “不，我說的是事實?！绷_蘭突然用一種非常嚴(yán)肅認(rèn)真的目光注視著她，好象是以自己的眼睛在擔(dān)保。那樣子讓她吃了一驚。

    “好，我相信，走吧，我們?nèi)フ椅覀円业娜恕！?br />
    她們出了門，她特意回頭看了看，屋頂正中有一塊長方形的水泥，真是奇怪，也許是用水泥把什么東西給封掉了。

    坐上了地鐵，早上地鐵車廂里人很多，空氣也很混雜，她們坐的位子對面有一個長頭發(fā)的男人，戴著副墨鏡，在擁擠的人群中，她能透過縫隙看到那長頭發(fā)男人的半邊臉。那男人有一張堅強的嘴，她輕輕地對羅蘭說。

    “對，薄薄的嘴唇，削瘦的臉頰，長頭發(fā)，也許是個樂隊吉它手或是鼓手，甚至是個詩人，總之是搞藝術(shù)的吧，不過，你也別期望太高，他也有可能是黑社會的。”羅蘭的回答總是讓她驚訝。

    戴墨鏡的男人象一尊雕像一樣紋絲不動地坐著，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問題，她再一次輕聲說：“也許他也在尋找著我?！?br />
    “對，那個女人是誰？他正在憂傷地尋找著在他看來是不存在的女人。這一定令他大為煩惱，因為這個命題無疑是自相矛盾完全不符合邏輯的，就象你一樣?！绷_蘭的嘴角微微動了動，“瞧，他要走了，跟著他?！?br />
    她們跟著這個男人走出了地鐵站，出乎意料的是，男人走進了一個公園，很小很偏僻的公園，又不是雙休日，公園里幾乎沒什么人。男人踏著一條被茂密蔥郁的樹枝和樹葉隱藏起來的小徑走著，身后背著一個黑色的包，他的影子在樹林里忽然顯得有些虛幻起來，不象是真實存在的，忽隱忽現(xiàn)。在小樹林的深處，有一張綠色的長椅，被樹木從各個方向包圍著，幾乎照不到日光。她們不明白公園為什么要選擇在這里修一條長椅。男人在長椅上坐了下來，摘下了墨鏡，然后從背包里小心地掏出了一個東西。

    羅蘭一看到立刻叫了起來：“孩子，我的孩子！”她們沖到了那個男人跟前，卻發(fā)現(xiàn)男人手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尊雕像，嬰兒的雕像。

    這雕像大小也和真的嬰兒差不多，只不過是金屬做的，發(fā)出金燦燦的光芒。雕的好象不是中國嬰兒，這尊金色的雕像有著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窩，頭上是卷曲的胎發(fā)，全身**著，是個男孩，雙手略微彎曲著向前伸出，好象要抓什么東西。

    “這是什么？”

    “圣嬰?！?br />
    “圣嬰？”

    “就是剛誕生的耶酥?！?br />
    “這是金子做的嗎？”羅蘭大膽地問。

    “不，是銅，外面涂了一層金屬涂料?！?br />
    “他真可愛。太美了?！?br />
    “只不過是一件復(fù)制品而已，一文不值，真品早就失蹤了?！?br />
    “失蹤？”一提到失蹤，羅蘭總是下意識的想到自己的孩子。

    “整整一百年前，一位傳教士從意大利帶來了一尊據(jù)說是出自文藝復(fù)興時期某位藝術(shù)大師之手的圣嬰的雕像來到中國，安放在我們城市的一個教堂中，成為這個城市的所有基督徒共同供奉的圣物。但是，僅僅三十年后，這尊圣嬰雕像便被一個神秘的人砸壞了，在教徒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教會懸賞千兩黃金捉拿破壞圣嬰的人，但始終沒有查出那人是誰，于是就不了了之了。我只不過是個窮雕塑家而已，無聊之余根據(jù)圖片或模子等舊資料復(fù)制一些雕塑作品罷了，象這樣的在我家里還有許多呢。我想在一個自然的環(huán)境中欣賞它，因為它是我所有的圣嬰作品中最為滿意的一個，所以我來到了這里，事實上我?guī)缀趺總€星期都要來。滿意了吧？”

    “還有一個問題，你認(rèn)識我嗎？”她終于大膽地說了。

    男人非常奇怪，他理了理自己的長發(fā)，接著仔細地端詳了她一陣，最后嘆了一口氣：“知道嗎？你長得象一個人，如果我們過去真的認(rèn)識，那我萬分榮幸。可惜我不認(rèn)識你，太遺憾了?！?br />
    “你說我長得象哪一個人？”

    “他的媽媽?！蹦腥税阎讣庵钢雽λf。

           

米點2014

“孩子丟了你去公安局報過案嗎？”

    “去過，但什么都查不出，唯一的證據(jù)就是醫(yī)院開據(jù)的證明我的確生過孩子的檢查報告，最后他們居然說我有可能是自己把孩子給拋棄了，故意編造了孩子丟了的謊言，我沒辦法了，只能自己找。我貼了許多尋嬰啟示，但一點用都沒有，我快絕望了。我決定明天去兒童福利院看看，那兒有許多棄嬰，只能碰碰運氣了。你呢？”

    “我想去查一下這棟樓的歷史?！?br />
    她沒有坐地鐵，而是一個人坐著巴士去查資料的。走下車，清晨的陽光象圣母的手撫摸著她的額頭，在一條幽靜的馬路上，她忽然看見了自己的父母，他們偷偷摸摸地在墻上貼著尋人啟示，啟示上印著她的照片。她悄悄地躲在一跟電線桿后頭觀察著，媽媽在幾天之內(nèi)蒼老了許多，半邊頭發(fā)全白了，父親也是，他正為了自己的那兩個耳光而后悔不已。一個糾查市容的警察過來了，向他們大叫著，父母驚慌失措地提著刷啟示的漿糊桶向一條小巷里奔去。

    她想喊出來，但那句話涌到了舌頭上卻又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看著父母落荒而逃的背影，把自己的臉背了過去，但她終究還是沒有哭出來，捂著嘴小跑著離開了這條馬路。

    在檔案館里，她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才查到了那棟樓的資料——“1900年，意大利傳教士保羅.馬佐里尼來華傳教，至本市落腳，并貼出廣告，征集有馬廄的空地。果然找到一大戶人家的馬廄，馬佐里尼當(dāng)即出巨資買下此塊地皮，并將馬廄改建成一棟教堂，以此為據(jù)點進行傳教，因其地供奉有天主教圣物——圣嬰雕像，故一度極為興旺。1930年，馬佐里尼回國，原教堂遂廢棄，又被改建成民房。”

    “圣嬰？”她自言自語著，“為什么要在馬廄上造教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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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里還附著一張馬佐里尼的照片，肅穆的臉龐，黑色的卷發(fā)，棕色的眼睛，他的目光中閃著一種淡淡的光，好象把視線的焦點對準(zhǔn)了更遠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嗎？還有他的資料——“保羅.馬佐里尼出生于1870年的意大利佛羅倫薩，由于是一個棄嬰，父母不詳，從小在教會的孤兒院中長大。1890年在梵蒂岡神學(xué)院學(xué)習(xí)，1895年起在西西里島某教區(qū)任神甫，1900年羅馬教庭認(rèn)定他傳播異端宗教思想而將其流放至中國傳教，據(jù)說此前他還私自帶走了天主教圣物——圣嬰雕像。馬佐里尼到中國后，不顧羅馬教庭的激烈反對，利用圣嬰傳播其關(guān)于上帝蒙召的新教義并發(fā)展教徒，被羅馬斥為異端，他始終與羅馬進行斗爭。直到1930年，因為圣嬰意外被毀，羅馬教庭使用了強制性手段召回了馬佐里尼（另一種說法是梵蒂岡綁架了他）。馬佐里尼回國后被強制悔過，但他始終沒有屈從于羅馬教庭，堅持自己的宗教理想，最終被宗教法庭開除教籍。晚年他在亞平寧山中隱居，于1944年失蹤，時年74歲，（一說他死于德軍與盟軍的戰(zhàn)火）?！?br />
    走出資料室，她再次感到了自己身體深處的變化，她覺得馬佐里尼的一雙眼睛正從背后看著她。此刻大街上的陽光，已不再是圣母的手指了。

    “你喝酒了？”她問著羅蘭，在黃色的燈光下，滿嘴酒氣的羅蘭倒在席子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懷里緊緊地抱著圣嬰雕像。

    “也許我的孩子永遠都找不到了，他（她）也許死了?！?br />
    “今天我考慮了很久，我想要把我的孩子打掉?！?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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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我別無選擇，我今天看到了我的父母，他們很可憐?！?br />
    “聽我說，當(dāng)初我的養(yǎng)父母發(fā)現(xiàn)我有了孩子以后，也是非常痛苦，一定要我打掉孩子。我知道，雖然不是親生的父母，但他們很愛我，把我當(dāng)作親生的女兒，他們是為我好，可是我也必須為我的孩子考慮，我不能只想著我自己。我說什么也不能打掉孩子，然后我就偷偷拿了一大筆錢逃出來了，其實他們也一直在找我，我回不去，我回去只會增添他們的痛苦?！?br />
    “但現(xiàn)在這樣他們更痛苦?！?br />
    “痛苦？你幾個月了，你的肚子還沒大出來呢，你有沒有想過當(dāng)我大著肚子一個人走在馬路上的時候我有多么痛苦。人們在旁邊指指點點，把我當(dāng)作了不良少女的典型，有一回在外面吃飯，居然被老板趕了出來，他們說我晦氣，會讓他們觸霉頭，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我一個人往醫(yī)院里檢查，還要什么證明的，我拿不出，那些醫(yī)生就在旁邊竊竊私語，你知道他們說些什么嗎？我耳朵尖，全聽到了，她們罵我**，其實我還是個chunv呢。”

    “真的嗎？我以為世界上只有我身上才會發(fā)生這種事呢?！?br />
    “你很快就會感受到的，孩子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是一塊肉啊，自己身上的一塊肉，而且這塊肉是你用自己的心血一點一滴地養(yǎng)大的，你會感覺到他（她）越來越大，感覺到他（她）和你說話，你們是可以交流的，這種感覺多么美妙啊。你有沒有想過把你身上的肉活生生地割掉是怎樣的感覺？況且你肚子里的這塊肉是有感覺的，有思想的，這塊肉自己能感到疼，會哭，會叫，會抗議，他（她）是有血有肉的，是一個獨立的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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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br />
    “不，你不要這樣說，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痛苦，我說過，我沒有去醫(yī)院，我是自己一個人在這間房間里把孩子生下來的。我討厭醫(yī)院，討厭他們對我指指點點，他們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們看我的那種眼神就是對我最大的侮辱。我先看了許多關(guān)于接生的書，然后我一個人，買好了分娩所需要的全部東西，做好了所有的準(zhǔn)備，就在這間房里靜靜地等待孩子誕生的那一刻。分娩的那種痛苦只有女人才會理解，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了，一個人，你明白一個人自己給自己接生是什么感覺嗎？是絕望。在絕望中，我真的把我的孩子生下來了，在我行將疼得昏迷過去之前，我能清楚地聽到他（她）落地時響亮的哭聲，然后我暈了過去。天哪，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我的孩子不見了，我甚至還來不及看他（她）一眼，我拖著產(chǎn)后虛弱的身體找遍了這座城市，我恨這座城市，它吞沒了我的孩子?！?br />
    “別說了，我受不了，我答應(yīng)你，把孩子生下來。”她們在眼淚中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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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歲的男孩正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悄悄地看著《神曲》，他孤獨地躲在大理石雕刻的陰影下，那是一個懷里抱著剛誕生的耶酥的圣母像。潔白的大理石，莊嚴(yán)肅穆，和佛羅倫薩所有保存下來的文藝復(fù)興時期雕塑一樣，它也是出自某位大師之手，特別是瑪利亞的臉龐，仿佛是一個18歲的意大利村姑。男孩一邊偷偷地看著書，一邊還扭頭看著瑪利亞的臉，讓男孩突然產(chǎn)生了某種欲望，他大膽地爬上了雕像，用手撫摸著瑪利亞還有耶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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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在干什么？”一個穿著黑袍的神甫走了過來，他一把將男孩揪了下來，用巴掌狠狠地扇男孩的耳光。而男孩悄悄的把手放在背后將《神曲》藏在衣服里。男孩的鼻血流了出來，象一條紅色的蟲子，扭動著身軀爬在他的嘴唇上。在扇了十幾個耳光之后，神甫松開了手，他抱著男孩的頭說：“對不起，孩子，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孩子，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完美的你，你應(yīng)該成為一個大主教，紅衣主教，甚至——教皇。孩子，我愛你，你別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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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茫然地看著他，目光里仿佛是透明的，然后他閉上了眼睛，擦了擦鼻血。

    這里是佛羅倫薩教會的一座孤兒院，時間是1880年。

    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羅蘭筆直地站著，雙手伸開，就好象是在十字架上。羅蘭睜大著雙眼，眼神卻好象什么都沒有，她非常奇怪，站起來問：“羅蘭你怎么了？”

    “我是供品?！?br />
    “什么？”

    “我是供品，我的孩子也是供品，他（她）被做成了犧牲，供奉給了神，而我，只不過是一個供品的制造者。我的孩子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被烤熟了，鮮美的乳肉，就象烤乳豬乳鴿和雞子，他（她）是被吃掉的，只剩下一堆骨頭渣子?！?br />
    “不，這只是你的幻想?！?br />
    “現(xiàn)在，我有一個預(yù)言，我馬上就要死了?！?br />
    “不可能。”

    “你看著。”羅蘭還沒說完右手里就出現(xiàn)了一把小**，發(fā)出閃閃的寒光，她只見到**在眼前一亮，然后羅蘭的左腕上就開了一個口子，美麗的鮮血象勝利大逃亡那樣涌了出來，又象沒關(guān)緊的自來水龍頭那樣流到了地板上。她抱緊了自己的雙肩變得不知所措，直到羅蘭倒了下去，她才找了塊手帕包扎了羅蘭的傷口，然后吃力地背著羅蘭走出小樓叫了一輛車送醫(yī)院了。

    第二天，她帶著羅蘭心愛的圣嬰雕像到醫(yī)院來探望羅蘭的時候，醫(yī)生告訴她羅蘭已經(jīng)被轉(zhuǎn)到精神病醫(yī)院去了，因為羅蘭剛剛醒過來就發(fā)了瘋，脫光了自己的衣服胡言亂語，引來了大批圍觀的群眾，更糟的是羅蘭見人就打，用鹽水瓶砸破了一個醫(yī)生的頭，醫(yī)院認(rèn)為羅蘭有嚴(yán)重的精神分裂癥，必須送精神病院。

    她又帶著圣嬰像匆匆趕到了精神病院，在一個小房間里，她見到了羅蘭。這間房間的窗戶上全裝著鐵柵欄，鐵欄桿的投影象一道道黑色的手印按在她們的臉上。陽光時而暗淡時而強烈，來回地在羅蘭的臉上游走，偶爾停留在那雙無神的眼睛上。

    羅蘭一見到圣嬰像就猛撲了上去，一把搶在了懷里，緊緊地抱著躲到了房間的角落里，被一片曖昧的陰影覆蓋著。羅蘭現(xiàn)在就象個小孩面無表情地抱住了自己的洋娃娃，逐漸地，開始有了些恐懼，渾身都在發(fā)抖，白色的睡袍皺巴巴的，睡袍下一雙潔白的腳丫有著瓷器般的光滑，精致、小巧、象個手工藝品。

    她緩緩地走了上去，用手撫摸著羅蘭的臉，還有下巴、鼻梁，就象個玩具似的，而這個玩具的懷里還緊緊抱著個真正的玩具。

    “你真的瘋了嗎？”

    羅蘭的眼睛依舊無神地望著她，沉默象一種空氣彌漫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滲入了墻壁、地板、天花板，還有堅不可摧的鐵欄桿。忽然羅蘭伸出手抓緊了她，把嘴湊到了她的耳邊，用耳語說：“今天晚上，把我們的小樓的地下室打開，挖開地板，挖開，掘地三尺。一定要去，聽明白了嗎？”

    “為什么？”

    羅蘭不回答，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仿佛是一具美麗冰涼的女尸。

    她回到了小樓，在黃昏時分，這棟樓被籠罩上了一層金色。她再次走遍了整棟樓，總共三層，不包括最上層的閣樓。最外層的墻壁和里面各個房間的墻壁和柱子似乎不相符合，也許里面的房間是后來才造起來的，也許原來這里本就是一個空曠的大堂。她在一個房間里找到了一把鐵鏟，然后下到了地下室，地下室的門鎖著，但是那把大鎖已經(jīng)銹跡斑斑了，她用鏟子去砸那把鎖，一下就把鎖砸碎了。她推開了門，開著手電筒走下了黑暗中的石頭臺階。到平地了，她用手電照了一圈，地下室其實很小，陰涼潮濕，讓她顫栗著發(fā)抖。腳下直接就是泥土了，她用力地?fù)]動了鐵鏟。

    她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的力量，瘦弱的手臂和肩膀還有細膩的手掌是如何讓這沉重的鐵鏟深入地下的，而且她的腹中還藏著一個生命。也許就是這腹中的生命賦予了她勇氣，雖然她是一個連看見蟑螂都要害怕得掉眼淚的女孩，但她現(xiàn)在在這樣一個黑暗陰冷的地方居然無所顧忌地掘地三尺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時間象一只老房子里的耗子一樣溜來溜去，地下室里堆滿了挖出來的泥土，于是那泥土的氣味也從地底的深處蓬勃而出。但她已經(jīng)決定了，無論如何，就算是挖出座火山也要挖下去，終于，鐵鏟碰到了一個硬物，發(fā)出了金屬的響聲。

    她把身體探了下去，用力地抬出了一個黑色的箱子。她拖著沉甸甸的箱子爬上了石階，爬出地下室，回到了房間里。在黃色的燈光下，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打開了箱子，一股久遠的灰塵立刻沖出來布滿了房間。她透過落不定的塵埃，把手伸進了箱子，她摸到一個東西，涼涼的金屬，沉沉的。她把那東西拿了出來，一陣金色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一個嬰兒，銅鑄的嬰兒雕像，是圣嬰，和羅蘭的那個一模一樣。只不過，這個圣嬰是殘缺的，在這個雕像上，她看不出嬰兒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事實上，圣嬰的下身被砸壞了，缺了一大塊，露出了銅的底色。

    她用一塊布小心地把布滿灰塵的雕像擦干凈了，圣嬰露出了大大的眼睛，似乎能說話，沉重的身軀好象真的是剛出生的耶酥，只不過這個耶酥缺了一樣?xùn)|西，而這樣?xùn)|西是令所有的人敏感的。它疼嗎？它在哭嗎？她想如果自己是它的母親，她一定會哭的。象羅蘭一樣，她把圣嬰像緊緊地抱在懷里，一會兒就入夢了。

    半夜，窗突然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吹開了，寒風(fēng)把席子上的她驚醒了，在暗夜深處，似乎有個人在叫著她的名字。她放下了圣嬰雕像，獨自走下了樓，又一次走進了地下室，這回沒有拿手電筒，踏著潮濕的泥土她什么都看不清，她睜大著眼睛卻等于是個瞎子。

    忽然，不知從哪里亮起了光，地下室一下子大了許多，眼前突然多出了好幾根木柱子和橫梁，地上的泥土不見了，而變成了厚厚的干草。在木欄桿中間，她見到了一匹馬，渾身雪白地站著，嘴上套著韁繩，大睜著圓圓的眼睛注視著她。從馬的嘴里發(fā)出一種呼哧呼哧的聲音，馬把頭伸向了她，把沉重的喘息噴在了她的臉上。那種喘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感，她忽然又冒出來一個古怪的念頭，她在馬的耳邊輕輕地說：“那個男人是你嗎？”

    馬好象聽懂了，居然害羞地低下了頭，把頭倚在她的睡裙上摩擦著。突然一陣哭聲響起了，是嬰兒剛出生的哭，她吃驚地把目光在這個突然變成了馬廄的地下室里掃視了一圈，最終在一個給馬喂草料用的馬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嬰兒。她顫抖著的手抱起了嬰兒，嬰兒象小貓一樣，閉著眼睛，一雙小手在空中亂抓。她覺得自己的腹中空了，這個嬰兒就是自己的肚子里的生命，她吻了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別哭了。”

    “把我的兒子放下。”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某個角落傳出，她看見一個女人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這女人有著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窩，不象是中國人，女人滿臉是汗，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痛苦。女人沖上來從她的懷里搶走了嬰兒，深情地吻著。

    她不敢相信這一切，大聲問道：“你是誰?！?br />
    “瑪利亞?！?br />
    瑪利亞？難道這個孩子是耶酥？她的胸口仿佛被重重地一擊，而自己腹中的那個生命卻狠狠地跳動了一下，那匹白馬抬起了頭，它圓圓的眼睛里涌出了大滴的眼淚。

    “不！”她高分貝的尖叫聲響徹了整個小樓，甚至驚動了這個晚上的月光。她帶著滿頭的汗水和眼角的淚水醒來了，懷里的圣嬰像還穩(wěn)穩(wěn)地抱著。

    原來剛才只是一個夢。

    “馬廄，馬廄?！斌@夢后的她不斷重復(fù)著這兩個字，她現(xiàn)在終于開始隱約地明白，馬佐里尼剛來中國時為什么要在馬廄上修建教堂——因為圣經(jīng)新約全書上記載著耶酥是誕生于一個馬廄的馬槽里的。為了供奉圣嬰，所以，馬佐里尼選擇了這里。

    她的心頭亂跳著，下意識地抱著圣嬰走到了窗邊，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把她的衣裙揚起，穿白衣的年輕女人抱著孩子站在黑夜的窗口，這是一幅具有奇特審美意味的油畫，所有的畫家都在夢中見過。

    她坐著地鐵去那個小公園，拎著大箱子，穿過一條茂密樹林覆蓋的小徑，透過樹葉而稀疏的陽光此刻象雨點一樣落下。在小樹林的中心，她找到了那條長椅，她擦了擦上面的灰塵，輕輕地坐了下來。

    清晨的小公園里寂靜無人，鳥鳴突然之間充滿了她的耳朵。她坐在長椅上，額頭發(fā)出乳白色的反光，沒有表情，雙眼的焦點在樹葉的縫隙間徘徊著。終于，那個搞雕塑的長頭發(fā)男人出現(xiàn)了，今天他沒有戴墨鏡，還是背著個大包，低著頭撥開樹枝來到了她面前。男人非常驚訝，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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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圣嬰不可以是女孩呢？難道圣經(jīng)上規(guī)定過圣嬰必須是上帝的兒子嗎？讓我們仔細地想想，難道上帝的女兒不也是圣嬰，不也是救世主基督嗎？所以，她是耶酥的妹妹。”

    “也許你真的是個天才?！?br />
    “今天我一邊修改鑄造的模子，一邊苦思冥想著，是誰把圣嬰破壞了，而目的又是什么？當(dāng)我完成了我的女圣嬰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切的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告訴你，破壞圣嬰的人就是馬佐里尼自己?！?br />
    “保羅.馬佐里尼？”她吃驚地張大了嘴。

    “就是他，是他把圣嬰偷偷地帶到了中國，又是他利用圣嬰傳播被認(rèn)為異端的宗教思想，最后還是他，親手毀壞了圣嬰。你想想，為什么這件轟動一時的事件雖然懸賞千兩黃金，查了很長時間，卻始終沒有答案？因為作案者就是馬佐里尼自己，只有這樣才是唯一的解釋?！?br />
    “可圣嬰對他是有價值的，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三十年代，馬佐里尼在羅馬受到天主教庭責(zé)難和攻擊時，他給當(dāng)時的教皇寫過一封公開信，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在信中說，上帝可以有耶酥這樣的兒子，而圣母瑪利亞卻是約瑟的妻子，那么從倫理上來說，人類的救世主耶酥就是一個私生子，上帝曾經(jīng)懲罰了偷食**的人類始祖亞當(dāng)和夏娃，可上帝使貞潔的瑪利亞受孕的行為本身也是犯了與亞當(dāng)和夏娃同樣的錯誤。既然上帝有自己的私生子，那么從邏輯上說上帝在擁有至高無上的神性的同時也擁有人性，而且上帝又是無始無終的，在漫長的人類歷史里，上帝可以不斷地讓類似瑪利亞的貞女受孕。同樣是從邏輯上推理，因為上帝是萬能的，所以，上帝即可以有兒子，也可以有女兒。既然如此，那么女人也可以做救世主基督，甚至可以做羅馬教皇?！?br />
    “你怎么知道的？”

    “做完女圣嬰以后，我總想有證據(jù)能證明我的推理，所以我上網(wǎng)去了一家意大利的新宗教網(wǎng)站，在那兒，我搜索有關(guān)馬佐里尼的信息，他的資料不多，網(wǎng)上只保存了他的這封公開信。我說過我在意大利留過學(xué)，所以看得懂意大利文。事實上，就是因為他的這封信，羅馬教庭認(rèn)定他已經(jīng)墮入魔道無可救藥而將他開除教籍的?！?br />
    “因為馬佐里尼有這樣的思想，所以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親手破壞了圣嬰，砸毀了圣嬰的下身，從而讓圣嬰的性別模糊，這樣就有了一個暗示——圣嬰不一定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實踐自己的宗教理想。”她終于明白了。

    “對，千百年來，人類的宗教史上，能提出象他這樣的觀點的恐怕只有他一個了。雖然，聽起來駭人聽聞，侮辱了上帝和耶酥，還有圣母?？晌易屑毾肓讼?，只有這種解釋才是最符合邏輯，符合人的本來面目的。還有，就是在宗教領(lǐng)域把女子提高到了和男子同樣的地位。他并沒有侮辱上帝，其實是贊頌了上帝的生命力?！?br />
    “上帝的生命力？”她在心里忽然想到了另一種世俗的叫法——“上帝的繁殖力”。

    “我現(xiàn)在可以想象當(dāng)年馬佐里尼在破壞圣嬰時的痛苦和矛盾心理，他無限地崇敬和熱愛著圣嬰，但他又有自己的宗教理論，只有最堅強的男子漢才有魄力為了他所堅持的信仰而毀滅自己的最愛，盡管我們無法確定他的這種新信仰是否合乎真理?！?br />
    “是真理。”她脫口而出。

    接下來是沉默，她這才感到房間里夜來香的氣味越來越濃了。

    長頭發(fā)男人忽然把銳利的目光柔和了下來，輕輕的說：“其實你很美?！?br />
    她不說話。

    “你象極了圣母瑪利亞。”

    她不說話。

    “你不信嗎？是的，東方人與西方人談不上相象，但是你的眼神非常象，這是拉斐爾的油畫里所要竭盡全力表現(xiàn)的眼神，他總是抱怨他的模特缺乏神似，畫圣母的眼睛時他總是加入自己的幻想的成分。而你的眼睛，則是天生適合于給拉斐爾做模特的，如果你活在十六世紀(jì)初的意大利，拉斐爾也許會愛上你的?！?br />
    她還是不說話。

    他知道她在等待著什么，于是他吻了她。

    長頭發(fā)的男人有著剛強的嘴唇，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就開始注意他的嘴唇了，剛強的嘴唇充滿了溫暖還有力量。他長長的頭發(fā)披散著，和她的頭發(fā)糾纏在一起，讓她難以分辨。

    當(dāng)他有了些欲望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口了：“再問你一遍，我們過去認(rèn)識嗎？我是說在小公園見面之前?！?br />
    “我不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么，但我不能說謊，我們之間只見過三次面，前兩次在小公園里，第三次就是現(xiàn)在。在這三次之前，我從沒見過你，真遺憾?！?br />
    “你的記憶還完好吧。”

    “當(dāng)然，我的記憶比常人還要好?！?br />
    “那好，你不是那個男人?！?br />
    “哪個男人？”

    “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親?！?br />
    他吃驚地后退了一步，仔細地看了看她，然后說：“對不起。我失禮了?！闭f完他轉(zhuǎn)身要走。

    “把你的女圣嬰拿回去吧?！?br />
    “送給你了，留個紀(jì)念，還是那句話，我是無神論者。”轉(zhuǎn)眼間，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夜來香彌漫的夜色里。

    三十六歲的保羅.馬佐里尼獨自坐在第一排的長椅上，圣壇上有耶酥的彩塑還有圣母瑪利亞，但是在最神圣的地方，供奉的是圣嬰的雕像。小教堂不大，大堂大約有三層樓這么高，偏門下面有個地下室。教堂外，夜已深了，就連煽情的月亮也退去了。教堂里點著幾支搖曳不定的白蠟燭，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煩躁不安，緊緊地盯著圣嬰，額頭上卻滿是大汗，在他坐著的長椅上的另一頭，躺著一個滿臉通紅的中國女孩。女孩沒有穿衣服，紅潤的身體暴露在燭光中，激烈地喘息著，好久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馬佐里尼穿著黑色的教士服站了起來，一言不發(fā)地走出了教堂。只留下光著身體的女孩繼續(xù)躺在耶酥的面前，而女孩身下一灘殷紅的血正閃閃發(f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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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佐里尼在黑暗的街道上走著，半夜的街上只能偶爾見到幾個更夫。月亮始終沒有出來，他在一片漆黑中憑記憶摸索著，到了一扇大門前，有節(jié)奏地用手指的關(guān)節(jié)敲著門。敲了好久，一個胸前掛著十字架同樣一身教士服的中國老人端著蠟燭給他開了門。

    馬佐里尼跪在他面前用中國話說：“王神甫，對不起，我現(xiàn)在能不能做懺悔?！?br />
    她第一次來到這座巨大的教堂，哥特式的尖頂和充滿裝飾的門，還有大堂里虔誠的信徒們，窗戶上裝的都是彩色玻璃，于是一切都被彩色的光線籠罩著，象一場夢。她找到了一位神甫，把真正的圣嬰交給了他。

    自然，神甫非常驚訝，然后一位主教接待了她，并要她填一個表，以便能夠給她一筆獎金。她沒有填住址，只寫了一個假名——瑪利亞。接著她趁著年邁的主教不注意，偷偷地躲進了一個小房間，小房間里還有一個小格子窗，看不清里面。忽然里面?zhèn)鞒隽寺曇簦骸昂⒆樱闶莵響曰诘膯?？?br />
    “懺悔？”

    “每個人都需要懺悔，因為人先天就是有罪的?！?br />
    “原罪?！?br />
    “孩子，你說的對，你很虔誠?！?br />
    “神甫，我肚子里有了孩子?！?br />
    “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我還沒到年齡呢?！?br />
    “可憐的孩子，愿上帝饒恕你。”

    “可我是貞潔的，象瑪利亞那樣貞潔。”

    “孩子，你不要開這樣的玩笑，這是一種褻瀆?！?br />
    “我說的是事實，我以我的生命的發(fā)誓，我是貞潔的，我的身體只能獻給一個人——上帝?！?br />
    “上帝是神。”

    “上帝同時也是人?！?br />
    “孩子，你不是基督徒，愿主饒恕你?！?br />
    “只有上帝才能使貞女懷孕，我的肚子里懷著又一個耶酥，或者說是耶酥的弟弟。我是新的圣母。無論如何痛苦，我也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好好地照顧他，把他養(yǎng)大成人，我的孩子會改變世界的。”

    “愿主饒恕你?！?br />
    走出教堂，已是黃昏了，在教堂的門口，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女人，以一種特殊的眼神看著她。她們對視著，直到她感到渾身發(fā)冷，匆匆地離去了。

    1906年的冬天，我們這座城市下起了一場罕見的大雪，一座小教堂的后門打開了，一個意大利人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匆匆地走了出來，在門里面，有一張床，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孩倒臥著，床單上全是血，這個女孩已經(jīng)因為難產(chǎn)而死了。

    意大利人用小被子把嬰兒緊緊地包裹著，嬰兒在風(fēng)雪中不斷地啼哭著，使意大利人來回地?fù)u晃。他有著一雙濃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卻低著頭不敢被別人看到自己的臉。雪越下越大了，他在雪地上踏出兩行長長的腳印，遠看就象是兩排大大的眼睛朝著天空瞪著。

    他來到了一片荒涼的野外，有幾個十字架的墓碑。他看了看嬰兒的臉，那是一張混血兒漂亮的臉蛋，孩子突然不哭了，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意大利人彎下身子，吻了吻嬰兒的額頭，然后把嬰兒放在了一個墓碑前。接著他向前走了幾十步，躲到了一個中國人的高大墳?zāi)贡澈螅h遠地觀察著。被子包裹著嬰兒，在地上被雪打濕了，嬰兒使勁地哭著，那聲音讓人揪心。

    忽然一對農(nóng)民夫婦出現(xiàn)在雪地中，他們都是信教的，他們看見了地上的嬰兒，吃了一驚，心疼地抱了起來。他們把嬰兒的父母罵了幾句，然后便把嬰兒抱走了。

    一只冬天的麻雀停在了一動不動的意大利人身上，抖動著翅膀上的雪。

    半年以后。

    還是在那棟小樓里，她的**象金屬扭曲的聲音一樣尖銳高昂，充滿了一種母性的力量。她一個人躺在房間里，兩眼看著天花板。那種巨大的痛苦從自己身體的深處源源不斷地襲來，她感覺自己是在戰(zhàn)斗，與痛楚戰(zhàn)斗，而且是孤軍奮戰(zhàn)。她在自己的嘴里放了一塊毛斤，但她依然感到牙齒快被自己咬碎了。她把頭扭了過來，看到了地上躺著的女圣嬰像，那是一個男人送給她的，這個銅鑄的女嬰在象她微笑著。于是她感到了一種力量，來自于自己的體外，不斷地輸入她的肉體和靈魂。雖然現(xiàn)在自己有了被撕成兩半一分為二的感覺，但她卻在巨大的痛苦中隱隱約約地嗅到了幸福的味道。

    沖，前進，沖吧，小基督，救世主，耶酥，快出來吧，別讓你的媽媽痛苦了。這里就是馬廄，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出生地。來吧，世界需要你。來。

    你的媽媽痛苦地叫喚著，她的毛斤被咬碎了，她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

    出來啊。圣嬰。

    你出來了，出來了，好的，頭，身體，手，腳，干得好，救世主，干得漂亮，小基督。你完全出來了，你勝利了，你戰(zhàn)勝了全世界。響亮地哭吧，你歡呼吧，慶祝勝利。

    看，你的媽媽昏過去了。

    她醒來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再次象箭一樣射了進來。一點力氣都沒有，好象身體不是自己的了，腦子里一片空白，過了很久，她才想起來什么。

    “我剛才把孩子生下來了，在昏迷前，我清楚地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我的孩子。”她在心里自言自語著，然后她吃力地支起了身體，在房間里張望著。

           

米點2014

劉家老爺在客廳里見到了傳教士。他驚異于世界上居然還會有如此相貌的人，他仔仔細細地圍著傳教士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那家伙的胸前掛著一串鏈條，鏈條墜子上刻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人，雙手伸展開來整個人就象個“十”字。老爺尋思著這位外國神仙與我們寺廟里那胖乎乎的菩薩比起來可真夠慘的。

    令老爺吃驚的是這野蠻人居然說起了漢語，雖然含混不清，但也足夠中國人聽懂了。接著傳教士那雙毛茸茸的大手伸進了自己的背包，在那大背包里搗鼓了半天，最后抓出一個長長的圓筒，一頭大一頭小，然后他把小的那一頭放到了老爺?shù)难矍?。老爺有些疑惑，但為了表示禮貌，他還是仔細地看了看，卻發(fā)現(xiàn)圓筒是中空的，視線穿過圓筒，可以看見客廳外的照壁，但那圓筒里看到的照壁卻好象比平時大了好幾倍，這讓老爺嚇出了一聲冷汗。然后他放下圓筒，照壁又恢復(fù)了原樣。

    這是什么妖術(shù)？

    千里鏡。

    然后，傳教士又把手伸進了那大背包，低下頭翻騰了半天，拿出來一個小瓶子。老爺也從沒見過這種瓶子，既不是青瓷，也不是白瓷，而是完全透明的。小瓶子里裝著粉紅色的水，輕輕地蕩漾著，就象女人的眼神。接著，傳教士打開了瓶蓋，老爺立即聞到了一種濃郁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客廳。老爺明白那是瓶子里發(fā)出的，他把鼻子湊近了小瓶子，那味道讓他想起了年輕時在南京國子監(jiān)讀書，每晚都到秦淮河的畫舫上尋花問柳的難忘歲月。快把瓶蓋蓋上，我老了，不敢再聞這味道了。老爺急吼吼地說著，臉頰卻紅了。

    傳教士在胸前畫著十字，然后一邊蓋瓶蓋，一邊告訴老爺這東西叫香水。

    他又把手伸到背包里去了，這一回老爺仔細地盯著他的手，看著傳教士變戲法似地拿出了一個圓球，大約有小孩的頭那么大，旁邊和下面有幾根軸支撐著。那只毛茸茸的手就這么一推，圓球就自己轉(zhuǎn)了起來，轉(zhuǎn)了好幾圈才停下。老爺好奇地端詳著圓球，發(fā)現(xiàn)那是彩色的，主要是藍色，其次是紅色黃色和綠色，上面標(biāo)滿了密密麻麻的外國字。

    這是地球儀。

    什么叫地球？

    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這片大地。

    老爺心中想笑，大地怎么可能是圓的，若是在圓球的另一邊，人們豈不是要掉下去了，野蠻人到底還是比較低能啊。但他并沒有說出口，微微地對傳教士笑了笑。

    傳教士繼續(xù)把手伸進了包里，這回拿出的是一本厚厚的書。

    圣經(jīng)。他閉上眼睛虔誠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等他張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老爺正貪婪地盯著那神奇的背包。

    莫不是個百寶箱？老爺暗暗地自言自語。

    那天晚上傳教士就睡在了劉家老爺特地安排的客房里。那精致的紅木家具，寬大舒適的床讓他頭一回睡了一個好覺，只是他不會使用蚊帳，以致于第二天起來身上多了好幾個紅塊。他明白那富有的中國老頭在盤算著自己的那個大背包，所以他知道自己會受到他們的熱情接待的。他在清晨的庭院中做了早祈禱，吃了一頓老爺派人送來的早餐，無非是大餅油條加一碗豆腐腦，但他依然為此地主人的慷慨而吃驚，因為在葡萄牙，連國王都吃不到這樣好的早餐。

    然后他在巨大如迷宮般的花園中散著步，在太湖石與幽靜的池塘間，他開始考慮他的傳教計劃了。忽然，一個孩子叫住了他，也許是個小書僮，他跟著這個孩子走過一扇月門，進入了一個更幽靜的花園。在花園的盡頭有一間房子。走進房子，忽然那小孩不見了，傳教士有了些忐忑不安，他開始想到會不會中國人把他引到這里要謀取他留在客房里的背包呢？

    這個時候，這個故事里的一個年輕人出現(xiàn)了，大概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嘴角略帶著難以描述的微笑。他請傳教士跟他走。傳教士有些疑惑，他跟著年輕人穿過這間放滿了書櫥的房間，在一道屏風(fēng)后面，年輕人又打開了一扇門。原來門后還有一個庭院。這個庭院被幾組小花盆隔成了好幾塊空地。

    在第一塊空地里，他見到了一塊石頭刻成的大圓盤，象個車輪，雕刻著從圓心輻射到四周的直線，并在邊上標(biāo)記著漢字。圓盤的中心豎起一根金屬的“針”，長長地，指向天空。日光突然從厚厚的云層中掙脫了出來，萬丈的光芒照射到庭院里，照射到傳教士的長長的睫毛上，也照射在石頭圓盤上，于是那根豎直的“針”的影子就躺在了圓盤上的某一根輻射線上。

    先生，到了中午，影子就會落在正上方的那根直線上。年輕人語調(diào)輕柔地做著說明。

    在第二塊空地里，他見到一個高大的木架子，做成了臺階的式樣，總共有五級，每一級都有半個人這么高。在每一級上都放著一個銅制的圓筒，從最高的一個圓筒往下四個，每個最底下都有一個小嘴，最下面那一個圓筒中有一根細長的棍子伸出。傳教士仔細地觀察了片刻，發(fā)現(xiàn)最下面的棍子在緩慢地往上升，露出了一截截刻度。

    第三塊空地，傳教士卻見到了一個固定在鐵竿上的的大秤。就象所有中國人使用的秤一樣，不過這一個要比一般的大許多倍。秤砣、掛鉤、刻度一應(yīng)俱全，只不過稱重的那一頭掛著的是一桶水，而在那一桶水上面還有一個不斷在滴水的圓筒。那圓筒就和前面看到的幾個筒一樣，通過小嘴把水均衡地滴到下面的水桶里。水桶里的水越來越多，于是釣著水桶的秤竿上的刻度就發(fā)生了變化。

    第四塊空地，傳教士首先見到一個漏斗，沙子從漏斗里均勻地流出來，撞擊了一個齒輪，象這樣的齒輪總共有四個，一個帶動一個旋轉(zhuǎn)。最后一級齒輪帶動在水平面上旋轉(zhuǎn)的齒輪，這個齒輪的軸心上有一根指針，指針則在一個有刻線的儀器圓盤上轉(zhuǎn)動，忽然，圓盤上出現(xiàn)了兩個惟妙惟肖的小木人，它們擊響了一面小鼓，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巳時到了，年輕人輕輕地說。

    第五塊空地，是一個圓球，居然與傳教士帶來的地球儀酷似，只是，這個中國的地球儀在滴水的帶動下不斷旋轉(zhuǎn)，其實它代表的不是地球，而是宇宙。

    還有第六塊空地、第七塊直到正午時分，小木人手中的鼓又一次敲響了，那奇特而陌生的聲音讓傳教士有些不知所措。他覺得自己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馬可.波羅筆下神奇的國度不是為了福音，而是為了這些古老的記時器，正午的陽光直射在他的眉頭，耳畔有規(guī)律地響著刻漏滴水的聲音，這時他摸了摸自己胸口里的東西，然后問道，年輕人，你叫什么名字？

    子煙。

    子煙是劉家老爺唯一的兒子。

    我家里有一個三五牌的大鐘，上海出的，是爸爸媽媽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那個時候差不多每戶人家結(jié)婚都會買這個牌子的鐘。這個鐘每到整點都要敲響的，比如一點鐘敲一下，十二點鐘就要敲十二下，而每到半個鐘頭還要敲一下。這些鐘聲都非常響亮，實在是有夜半歌聲的意境，不過在子夜時分，那十二下鐘聲聽來也挺恐怖的，就象末日審判的鐘聲。我現(xiàn)在一個人住在一套房子里，家里有許多新買的鐘，都沒有聲音，質(zhì)量也挺不錯的，雖然有好幾次想要把這座三五鐘仍掉，但這老鐘倒真的是命大，由于各種原因，歷次劫難它都逃過了，一直茍延殘喘到了現(xiàn)在。但也許真正倒霉的是我，因為每天晚上我都要被這鐘聲所折磨，在半夜里，巨大的鐘聲幾乎驚天動地，讓睡在被窩里的我時常從夢中驚醒。而且即便未到整點或半點，三五鐘里秒針運行的聲音也比一般的鐘表響得多，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是在寺廟里，那秒針的聲音就象是老和尚在永無休止地敲著木魚。好幾次我忍無可忍了，故意把三五牌鐘給弄壞了，讓我能安安靜靜地睡覺，可過了幾天三五鐘又奇跡般地自己好了，仿佛它是有生命的。

    但真的要扔了它，我又有些不舍得，那木魚般地秒針聲讓我難以入眠，但當(dāng)某一天我真的聽不到那聲音的時候，可能我會更加徹夜難眠吧，也許我永遠也擺脫不了它了。

米點2014

現(xiàn)在是晚上八點，對面一座四十層的寫字樓頂?shù)哪藓鐭魪V告開始閃爍了起來，那是一個進口化妝品的廣告，一雙女人的**紅唇在大廈頂上耀眼奪目地忽啟忽合，似乎在俯視著這座城市里所有的男人，對他們說著什么吳儂細語。他看了看那個廣告，有些目眩，他必須每晚都把窗簾拉緊，否則睡在床上一看到這雙嘴唇就會讓他失眠。

    現(xiàn)在睡覺是不是太早？不早了，他自問自答。他再一次從藥盒里倒出一粒**，白色的小藥片在他的手心里安靜地躺著。他掂了掂，什么份量都沒有，他把這粒空氣一般的藥片吞入了口中。再喝一口熱水，他能感到藥片隨著熱水進入了自己的咽喉，在通過咽喉的瞬間，他才感到了藥片的重量，然后，食道里一陣溫暖，那是熱水的溫度，藥片象一塊被水沖刷而下的木頭，最終沉沒在了深潭的水底，那是他的胃。

    他長出了一口氣，把百葉窗的葉片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窗簾也拉了起來，這樣，窗外一絲亮光都無法透進房間里來了。然后他檢查了衛(wèi)生間和廚房的水龍頭是否有沒有滴水，他必須杜絕一切發(fā)出聲音的可能。完全確定以后，他關(guān)上了臥房的門，其實這套房子就他一個人住，關(guān)臥室的門是多此一舉，但他覺得自己的失眠卻是因為臥室門沒關(guān)緊的原因。最后，他關(guān)了燈，小小的臥室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的手指舉到了面前，什么都看不到，他確信這房間甚至已經(jīng)足夠用來做沖洗底片的暗室了。

    極度的寂靜與黑暗中，他**睡覺了。

    他現(xiàn)在仰臥著，臉正對著天花板，雙手放在兩邊，他一直習(xí)慣這個姿勢，而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臥如弓。他覺得正面仰臥最穩(wěn)定，身體與床的接觸面最大，不容易移動。而有的人睡著以后就一會兒仰一會兒側(cè)，忽左忽右，睡相很難看。但是仰臥也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不自覺地把手放到胸口，這樣就容易做惡夢了，所以，他的夢一直很多，千奇百怪，大多不是什么美夢。

    他很渴望做夢，甚至渴望做惡夢，最近他常做一個奇怪的夢，但現(xiàn)在那個夢遲遲沒有來。這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胃里那粒小藥片開始慢慢溶化了，那種細微的感覺刺激著他的胃壁粘膜上的神經(jīng)，就象是一塊浸泡在海水中的木頭緩緩地腐爛。小藥片最后變成了一堆粉末，就象被送進焚化爐的尸體在他的胃里變成輕舞飛揚的骨灰再被灑落到更深一層的海底，被他的腸胃吸收。

    **應(yīng)該要起作用了，他等待著藥性發(fā)作的時刻，就算是這么睡著了再也不醒來也沒關(guān)系。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腦子依然清晰無比，他想讓它癱瘓，立刻停頓，讓自己進入夢鄉(xiāng)。但他所有的努力依然無濟于事，事實是越努力他越睡不著。他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熱。

    他開始數(shù)數(shù)，這是一個簡單的辦法，小時候媽媽教給他的，一旦睡不著覺，就開始數(shù)數(shù)，通常數(shù)到一百就會睡著，因為這時腦子里全是數(shù)字，除此以外其他所有的東西都被排除出腦子，數(shù)字是最抽象最簡單的，勾不起人的形象思維，于是人的大腦就在抽象中停止了運作，進入睡眠狀態(tài)。

    一、二、三、四——數(shù)到一百的時候，他的腦子依然清晰，他又從一百數(shù)到了一千。然后再倒著數(shù)回去，一直數(shù)到了負(fù)數(shù)。還是睡不著。

    胃里突然開始噪動了起來，是那粒被溶解了的小藥片陰魂不散死而復(fù)生了？胃里的大海被掀起了狂滔，他用手捂著肚子，肚子里刮起了熱帶風(fēng)暴，他有些惡心，颶風(fēng)之下豈能安眠？他坐了起來，自己的頭上全是汗水，渾身濕漉漉的，就象從大海里出來，他從床上起來，終于開了燈，突如其來的光線讓他的眼睛許久才適應(yīng)過來。

    睡不著。

米點2014

現(xiàn)在是二十三點。

    圖蘭朵。

他沒有想到，圖蘭朵居然真的還在，他有些興奮：“你還在線上啊。”

    “我剛剛上來?！?br />
    “真的？”他不太敢相信，許多人都這么說，其實早就上線很長時間了。

    “真的，實在睡不著，剛剛從床上起來，你呢？”

    他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如實說了：“我也是，睡不著?！?br />
    “你知道為什么？”

    “不知道?！?br />
    “我知道，因為今夜無人入眠。

米點2014

“你說什么？”他聽不懂她的意思。

    “今夜無人入眠。”

    “為什么？”

    “你不用問了，無名氏，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說你真實的姓名?！?br />
    “你覺得知道我的真名重要嗎？”他奇怪她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

    “很重要?！?br />
    “我有權(quán)不告訴你?！?br />
    “是的，你有這個權(quán)利，那么，見面吧。”

    “什么？”他還沒有這個心理準(zhǔn)備。

    “我說見面，我和你，兩個人，見個面吧。”

    “什么時候？”見面就見面吧，他也很想知道這個"圖蘭朵"長得什么樣。

    “現(xiàn)在?！?br />
    “現(xiàn)在？”

    “YES，NOW.”

    “開玩笑吧，現(xiàn)在是都快午夜十二點了?！?br />
    “不開玩笑，我認(rèn)真的?！?br />
    一聽到女孩子說“認(rèn)真”兩個字他就有些緊張了，心跳有些加快，額頭無緣無故滲出了一些汗，他慢慢地打字：“為什么是現(xiàn)在呢？”

    “因為現(xiàn)在我睡不著，而你也睡不著，今夜實在太長了?！?br />
    他覺得這話有種曖昧的意思，于是真的有些膽怯了，他從來就是一個膽怯的人：“不，我現(xiàn)在就**睡覺，我會睡著的?！?br />
    “你睡不著，我肯定，你今天晚上不可能睡著，因為今夜無人入眠?！?br />
    “好吧，我相信你。既然睡不著，就見面吧，你說，什么地方？”他開始有了一些膽量。

    “失眠咖啡館，聽說過嗎？”